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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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医院已经被漂白得老旧的病床上醒来,窗帘虽然合上了,门也紧闭着,病房里却不知哪里来的一丝光亮,居然撑起了整个房间。
他感到十分的头痛,也是,在噩梦中醒来,谁都会有这样的反应。隔壁的病人虽然戴着辅助呼吸的机器,却仍然发出若有若无的鼾声,让他感到更加心烦。背后已经被汗浸透了,他焦急地侧过身来,用脚寻找着床下的鞋子,对方却如同那些被蒸发掉的人一般,杳无音信。他的呼吸声明显急促了,
不知道是因为这么一丁点运动量,还是过于急躁,总之,最后他忍无可忍,跳下床去赤脚踩在地上,从床底翻出了两只樱花色的拖鞋。
要说颜色,黑暗中肯定是很难看清“樱花色”的,只是这双拖鞋他太熟悉了,只是……只是什么呢?熟悉感从何而来,他不想去追究。轻轻地打开房门,门口贴近地板的地方有着一条条廊灯,可以照明却不至于刺眼。他朝着护士站相反的方向走过去,走向走廊尽头的那扇窗户。尽头的那件病房是一位老人,平日和他有不少交流,可前几天却突然病情恶化,他早已偷听到,护士让他们家人准备后事了。
真是该死啊,他想,我活着是为了什么。肆无忌惮地浪费着粮食,浪费着空气,浪费着时间还浪费着生命!浪费着他人的生命!这算什么人生,自己什么时候又成了这样子?
一道闪电敏捷地划过,照亮了他的脸庞。如果他自己能看到,这是一副枯槁、苍白的面容,毫无血色,充斥着疲倦与绝望。一声响雷,甚至压过了病房内的鼾声。窗外开始了瓢泼大雨,他已经不记得季节了,但恐怕现在是夏季吧。夏季,适合死去的季节呢,他想着。
心脏疼得厉害,双腿也软弱无力,手心全是黏糊糊的汗,甚至视线都有点模糊了,这些症状他在这么多天里经历了太多次,不知道那一次就会让自己彻底永眠。
拉开窗户,一股热浪伴随着雨点袭来,泥土味、灰尘味以及夏天那些特有的味道瞬间充斥了他的鼻腔。可惜这并不能挽回什么。他还是踏在窗台上,用力一等,从17层的高空上飞出,用生命划出了一道不算太美的弧线。

“所以在日本历史的长河中,下克上一直是一个长久性地话题,这也给了军国主义者们一个很好的借口‘天诛’……”
熟悉的墙壁和桌子,这是哪儿?我记得,好像是……大学的教室,对了,这里是国立政法大学,我是历史系的学生。好奇怪的样子,刚才是做了什么梦吗?那样的场景,似乎已经回忆不起来了。看看手头的笔记,啊,我在上课的途中睡着了啊!希望教授不要看到我了,留下印象可就糟糕了。
我赶紧整理了一下桌面,好在刚才的电脑屏幕给我打了个掩护,让我睡觉的行为不至于被教授“尽收眼底”。不过,似乎感觉记忆有点跟不上了,这节课我记得是有好好复习来着,为什么会这样呢?
“好的,今天的课就到这里了,下节课请各位各自写好一份有关日近代军国主义成因的论述,不少于XXXX字”这下可真是麻烦了,回去还得把这一部分所有的教材都补一遍,虽说这样的课可以应付一下就过去了,但是我始终还是希望以奖学金为目标,不然的话,家里人太辛苦了。对了,下节课是什么呢?我打开手机,调出了课表,哦对了,是国际象棋选修课,这是我最喜欢的一节选修课了,可不能迟到。我匆匆忙忙地将电脑塞进包里,小跑着出了教室。选修课一般都在另一栋楼,恰好理我现在所处的地方很远,不赶一下路很可能会迟到。脑子里面净想着不能迟到的东西,却忘了看路,一不小心撞在了别人身上。
“啊!抱歉!非常抱歉!”
“……没关系。”
对方是一个女孩儿,中等身高,却显得很瘦弱,甚至可以说病弱,不知刚才这一下有没有伤到她。她的头发很长,过了肩膀十多厘米,十分笔直,就和她笔挺的脊梁一样。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莫名威严却又温柔的气场。淡色系的休闲装让这样的气场显得不太张扬。
“不好意思,我还赶路,我就先走了!”她说着,匆匆地跑开了,好奇怪,似乎和我去往一个方向。
谜底马上揭晓,她和我报了同一节选修课--一位国际大师的国际象棋选修课。想不到啊,确实,很难想到,在一个男女比例九比一的选修课上,自己居然能碰见路上偶遇的女孩,谁能想到呢?
今天的空气确实很好,湛蓝的天空,缀着几片懒洋洋的白云,窗外的树木随着清风有节奏地摆动,恬静、安详,就像那个女孩一样。柏油马路上还有稀稀疏疏几个学生,他们是没有课的,但是这个时候没有课的人很少会出来晃悠,多半都在干自己的事情,反倒是路上的这些人,竟让人感到似风景线一般。可惜,校园内的绿化做得确实不算好,当年报考这里的时候我也没想太多,现在一想,也有些后悔,不如报考M市师范大学更好。
其实报考这门课的,大多数都是在混日子,混学分,教练也好说话,只要你出勤,考试啥的肯定想尽一切办法给我们过。
“除开异向易位,两翼不平衡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尼姆佐维奇防御,不过不走后c2,白方将会在c线有叠兵,往往就会成为黑方的攻击目标,但是当黑方聚集子力在后翼时,白方自然而然的就可以聚集子力在王翼发动攻王,毕竟c线叠兵如果消极防守,最终也只会被黑方拿捏住,这就造成了一个典型的双方各攻一翼的局面。”
教练演示着棋谱,同时也给我们作讲解,整个人似乎完全沉浸于其中,他是一个很纯粹的人,一谈起棋来就会滔滔不绝,无法自拔。
我的心却似乎被某一样东西牵动了。那女孩儿也认真地听着,甚至还有笔记,纸质的笔记,毕竟现在做笔记大多数都是平板和电脑,很少见到纸质笔记,也许是某种怀旧的表现吧。她的侧颜很美,毫不夸张,如果你能站在我的角度看的话,你一定会赞同我的观点。她没有化妆,不知是素颜主义还是单纯的“自信”的表现,虽然我也不懂得这些东西就是了。总之,她认真起来像一只一头扑在食碗里的猫,每一个动作都很细腻,但却让人感到她的求知若渴,我竟然看得入了迷,没被当做变态也是万幸了。
“最后这一题,请大家看一下。”
和以往一样,恐怕不会有人去解答,只有我一个人像傻子一样守着这一片被自己当成宝的净土。
就当我准备回答的时候,她突然开口了:“后吃掉b6,对面吃掉就用兵吃回来,底线将杀无法避免,不吃的话自然就将杀了。”
教练似乎也吃了一惊,今天竟然有其他的学生来回答问题,他看起来非常高兴:“很好很好,这位同学说得很好。也许这道题目并不难,但是这其实是从卡尔森的一盘网棋中截取下来的,可以看到,哪怕是世界冠军,也有可能漏算弃后。同学们一定不能畏惧弃子,如果你的计算和判断告诉你,弃子之后有足够补偿,就大胆地去做,哪怕是弃后,不过对于弃后也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大多数时候我们弃后,可能都是为了杀王,总之,弃后需要相当的魄力的。今天的课就到这里了,同学们再见。”
我似乎也很高兴,毕竟这节几乎是为我专门开的课堂上出现了另一个“活着的人”,还正好是这样一位女孩。这下子,我也有了不少动力。她似乎有什么问题要询问,便留了下来,我出于好奇以及对她的好奇,也凑上去看了看,这是一个近乎残局的局面,略微复杂,而且肯定要在每一条支线后面进行大量的残局计算,教练开始耐心地讲解,讲到最后时,我忍不住了,脱口而出:“所以应该后c4。”
两人都被我吓了一跳,但教练很快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为什么呢?”
“因为强制兑后之后能进入通过一系列演变到异色格象残局,这是唯一能守和的方法。”
那天我记得特别清楚,我们相遇了,相识了,一个犹如童话故事般美好的开始。
学校有湖,不大,却是最贴近自然的地方,深受学生喜爱。我也爱这里,喜欢在湖边打发时光。
深秋时节,是我们的第二次相遇,也是相熟的时候。我带着我的棋盘,来到湖边摆谱。满地的金黄是原木色棋盘最好的背景,天空笼罩着一层稀薄的云。虽说是凋零的季节,却让人心怀敬意与怜爱,这般枫叶、这般落寞的湖面、还有这般行人,秋天介于令人畏惧的夏与富于美感的冬之间。或许那个时候就已经能看到我慢慢枯萎的心境了,偏偏就喜欢枯藤老树昏鸦。
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是啊,是她,差点忘了说故事的主角了。她说她记得我,那当然,我也记得你啊。她说她也喜欢下棋,我也喜欢,我还很喜欢你。她提出和我下一盘,我欣然接受,毫不谦让的将死了她的王,她却不气恼,反而敬佩之情流露于心。
太不现实了,这算什么。小说一般的剧本,就这么发生在我的身上了。
我们很快陷入了恋情,美好的、值得回忆的恋情。她搬入了我的公寓,我们每天形影不离,无话不说,时不时下两盘棋,她的进步也非常大,已经可以和我有来有回了。
她仿佛成了我这个失去亲人的人心中唯一的人,又一次让我找回了“爱”的能量,让我学会了爱别人,学会了被爱,她对我已经无比重要了,我宁愿付出一切,只要能和她在一起。
那天晚上,我们更近了一步,更加了解了对方,了解对方的身体。
在梦中,我处于无边的之中,脚下是无线蔓延的黑白棋盘,头顶黑暗而深邃,鲜有几粒闪亮的光点,随后是一切的崩溃,我开始下坠。以往来讲,在梦中下坠,往往回苏醒回到现实,可我却一直在这该死的黑暗之中,没有参考物,没有声音,没有光亮,没有她。
突然,大片大片的星云出现在我的面前,一个又一个闪亮的形体在我的周围游荡、环绕、加速、旋转。该死了,头好痛,这到底是为什么?我大声质问着,你想让我干什么?!没有人回复我,难道是我自己么,我自己在向自己传递什么吗?好痛苦啊,好痛苦啊!一股无名的梗塞感从心头涌起,冲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这种感觉好熟悉,好熟悉,我在寻找的是你吗?眼泪涌出来了,毫无征兆地,大滴大滴的泪珠开始悬浮在宇宙之中,自由地飘荡,最终归于某颗星体。它们还在我的身边发着光亮,上面映出了一张又一张畸形的脸,嘲笑着、狂妄着、痛苦着,是我的亲人吗,还是我的朋友?

还是我?

我突然坐起身来,回到了现实世界,如果我看得到,身后的床单上已经映出了人形的汗渍。
“怎么了?”她似乎被我吵醒了,向我探了探身子,揉揉双眼。
“没怎么。好好休息吧。”梦里的内容,恐怕没办法讲出来吧。
“我说,”她突然也坐起来,抱住了我,头靠在我身上,“马上毕业了,我们结婚吧。”
夜色很静,劣质的窗帘投过的光让我格外冷静,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停止了,就和那个梦中的一样,无边的黑暗与坠落。这几个字有着千斤重,压得我喘不过气,八平米的房间像一座牢笼一般囚禁着我,旁边时钟的滴答声催促着我,该死的,谁允许你把时间具象化了?!我感到呼吸困难,她在呼喊着什么,我却听不到,世界已经与我隔绝,我有一次回到了自己梦中的宇宙。眼睛开始模糊,看到重影,虽然我感受不到,但额头上冒出了晶莹剔透的汗滴。她摇晃着我,我张开嘴,却无法出声,喉咙仿佛被钳子掐住。
在我倒下时,只过去了短短几秒,却如几个世纪一般漫长。
是啊,我想起来了,我在医院的楼上跳下来了。原来我没死,老天有眼,赏赐我把这段时光又过了一遍。缥缈的时空之中,这似乎是对我最痛苦的刑法了,却还是偏偏发生在了我身上。我记得,后来我不留痕迹地离开了,抛下了她,放弃了她。可恶,明明就不是我的错,偏偏是这样……可恶!我自暴自弃,最后在街上发病被收治,拿着最后的钱的算在该死的医院度过最后的时光……我很适合这样的结局呢,孤独,从小到的都是孤独,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连到死也是孤独,恐怕连给我送葬的人都没有。
冥冥之中,我看到了我的墓碑。
不对啊,我怎么可能有墓碑呢?
开什么玩笑!
谁有资格给我立碑!就让我像路边的野狗一样死去不好吗?!
好熟悉的身影。
是……她?
她找到了我,埋葬了我,还经常来看我。
你为什么哭的这么真诚,这么伤心啊。
别哭了啊,求求你了!
我看不得你哭啊,我也会伤心的!
为什么啊!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因为我真的很爱你!”

她趴在我的身上,如是说道。护士在一旁劝说着她别哭了。但是我的苏醒似乎夺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她像个孩子一样扑到我身上来,又是号啕大哭。我却只能苦笑着,什么也说不了。不过啊,这一次,我不会再抛弃你了,我永远都不会抛弃你了。
我放弃了治疗,最后的时光,对我来说还是太短暂了,只够陪陪你了。
拍婚纱照时,我因为鼻腔出血弄脏了西装,赔了好多钱。
等到婚礼的时候,我只能坐着轮椅出席了,还要忍受她父母的目光。
度蜜月的过程中,我的病情恶化了,我一直在避免这样的事情,可是还是得要在这种时候,拜托她照顾我了。
在我最后几天的某一个晚上,她守在我旁边已经睡着了。我拔掉身上的管子,强行支撑着下床,蹒跚着走到了她的身旁。最后凝望她的脸庞,我突然感到了莫大的安慰。我已经没有后顾之忧了,如果是你来安葬我的话。
最后一吻,显得苦涩呢,一直都是这样吗?
把自己挪出病房就已经消耗了大量的体力,剩下的一段路我甚至是爬过去的。

我回来陪你了,我想着,翻过窗户,让自己坠落下去,就像那天夜里,和那个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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