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枫,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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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夜无声,明月皓荡。
女孩站在如镜面般的湖面上,只轻轻扰动湖水、一圈银线的水波扩散。湖心小岛上枫树虬枝盘折、看着生机不再、大限将至。火红的落叶纷纷落下,又似有风、飘飘转转、归于尘土。
女孩缓缓走向枫树、眼角不知为何泛出泪花。
想捧住一片落叶,橘红的枫叶点燃了女孩的手心。闪动的火光蔓延向女孩的全身,在这火光中枫叶纷飞。无灵的终究是向往着有灵的枫叶。
火光乍散,人影不再,只有枫叶如鸟儿张开羽翼。

今年的第一篇落叶。
女孩从床上坐起,被这怪梦扰乱了思绪。
窗外的枫树不知几时长进了屋,女孩也总是为它留着窗。今年秋天,它落下了第一片叶。
案头纸笔上的一抹火红,女孩将其夹在了乐谱里。在镜前洗漱好,拿着桌上的笛子出门,门口的男孩早已等候多时。
“嘿,枫,生日快乐!”
“好,谢谢。”
“看你神态不是很好,昨晚又作噩梦了吗?没事,我做了一个捕梦网给你,它会帮你把额梦统统抓住的。”男孩说着,拿出了一个简陋的捕梦网,上面挂着几只风铃。
“谢谢,鸯,先等我一下。”枫失了神,走出房子,留下鸯一人。

这是坐落在山谷里的小村,枫沿着土路走上了山丘,找到了那棵无名大树。这棵树是母亲出生时、家里人在山丘上种下的。现在母亲在城里打工,枫就每天清晨在这棵树旁吹母亲交给她的长笛,这样就像母亲陪在她的身边。
来了。东方的天空为日升蓄势,呈现出红色,秋风从背后吹来,卷动了半坡的树林。枫把笛子贴在唇边,气息柔长变为笛声悠扬,与太阳一同升起。枫寄托于笛声、叶翻动因秋风、日出照炊烟,一幅宁静的画卷。

曲终智明,枫回想起出门时对朋友的刻薄态度,便赶回了家,没曾想过会在窗台上看见异象。
一只猫与一只鸟站在了窗台上,鸯做的捕梦网不知何时挂在了枫树入窗的枝头。鸟浑身漆黑,全身只有眼珠闪着光,此刻正侧着头,似倾听着风铃的叮当声。猫则浑身雪白、绒毛看着细密而柔软,眼睛是深邃的黑、把尿的神态纳入其中,眼角的地方有枫叶的斑纹。
鸟一抖身子,似乎听见了什么,振翅在房间里盘旋。一瞬,明光闪动,鸟点燃了全身的羽毛。刹那间,鸟焚化为灰烬,再看时,却连灰烬也飘散殆尽,只剩风铃声回荡。
枫瞪大了眼,被吓得呆若木鸡。但猫此时跳下窗台,竟开口说了人话。
“又是一个找到了自己旋律的生命,真是幸运。”猫缓步走向枫,”看来你没有把它忘掉。那,你也是使者。“
枫想要向后退,跑出家门,但始终迈不开腿。猫已然到了她的腿边。
“好特殊的女孩,紫掠会为你衔枝的。”说完,猫忽然消失不见。
枫一时竟不知该为什么而感到惊讶,就像刚做完一场大梦。

等到枫回过神后,她决定找鸯把那种鸟的情况问清楚。
于是她叩响鸯的家门,片刻后、门开了、鸯的头从门后探出。
鸯的家就像一个小型雨林,盆栽放满花架、爬藤攀援墙壁。在绿意盎然之中,飞翔的精灵数不胜数,最多的是鹦鹉、还有些八哥。
“你说的会是哪种鸟呢?”鸯站在书架前,用手划过书脊,“要不要看看这个?”
鸯把一本翻开的书递给枫,会自焚的鸟、记不错的。
“那是紫翼掠鸟,羽黑、喙短、眼圆。”鸯在掌心放了一把谷子、一只凤冠鹦鹉停在他的手边,“这种鸟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它们之中的每一只来到这个世界上时,世间便会留下一段为它们而生的旋律。它们会用一生来寻找这段旋律……“
鸯放下谷子,捧着鹦鹉:”就会用尽全身的力量,把自己点燃,变成灰烬!”他抬手送出飞鸟、鸟掠过枫,在屋里盘飞。
看着枫被吓得一惊,鸯轻笑出声:”欸对,晚上你还来吃饭吗?“
”当然。”枫又低下了头,”那个……早上的时候,可能……脾气,不太好……对不起。“
”没事,起床气谁没有啊。一起出门玩吧。“
”好。“

两人在村里走着,又是指着天上的云笑笑,又是看着地上的花聊聊。
好景不长,两人在小路转角处遇到了几个霸道的小孩。
”嘿!这不是妖怪和她的爪牙吗!“
枫猛地怔住,向后退了两步。鸯则握紧了拳、站立不动。
”怎么?要为了那个死小孩和我们打?“小孩里为首的站出来、装腔作势地说。
枫在后面悄悄拽了拽鸯的衣角,”别和他们争了,让他们说去。“见鸯不反应,枫放开了他的胳膊,”鸯!我要走了!“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转角。鸯僵站了一会、也只得离开。
”哈哈哈!有本事别跑啊!“叫嚣的声音格外刺耳。
等到两人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鸯的父亲也做好了晚饭。他看见枫、微笑着说:“枫,生日快乐。你妈妈写信回来,说祝你生日快乐、她月底会请假回来陪你。”
生日总归是有个高兴的结局。

又是清晨,在山丘上等待枫的,除了无名大树、还有白猫。
白猫听见了枫的脚步、站起转身相迎:“我很喜欢你吹的笛子,但今天、我有话要说。不如,先和你说说你梦见的枫树吧。”
枫打心底感到害怕、嘴唇颤动,说不出话。
“算了,我直接告诉你吧。你梦到枫树、是因为你的命数和枫树是相连的。”猫低下头去,“它托我来,就是想告诉你,它的命数将尽。”
它的神态里不难看出悲伤与歉意,但是它的声音平静如一:“今年秋天,等它落尽它的最后一片叶子,你们两个就会……一起谢幕。”
枫无法相信、更不会理解她所听见的:“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你又在编什么故事?”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说的话。我先作自我介绍吧。”它轻叹一声,“我没有名字,但我是紫翼掠鸟的使者,我记得许多紫掠的名字。你已经听过它们的传说了、只是它还有后半段:紫翼掠鸟在自焚之后,它们的存在就会被抹除、之后的人们就再无从知道它们的故事,除了使者。
而我也是你窗前枫树的朋友,它……不想连累了你这样好的孩子、但是这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于是它就拜托我来帮助你、实现你的愿望。你要知道,它很自责。“
”我、我还是没法听懂你说的……“枫只觉无力爬上心头。
”要说到什么程度你才会相信?“猫抬头盯着枫的眼睛、似在读心,”我知道了,这样解开一个人的伤疤,我很抱歉……其实,你的确在童年时因病夭折,枫树不忍看着你的家庭就此破裂、尚未睁眼的生灵就此归于尘土、于是它将命数分给了你,你于是’死而复生‘“
听见其他”人“这么揭穿自己不愿面对的故事,枫心里五味杂陈、又觉心如刀绞,瘫坐在地上。
“是你母亲在下葬前发现你活过来了,对吧?而父母离异之后是母亲将你拉扯带大。”猫又接近枫,“现在,哪怕你已经知道了这个故事的十有八九,你也怕母亲伤心、从来没有找她过问,对吗?”
枫还是坐在地上,良久、才开口:“那……那你又为什么来和我说这些,就是来告知我的死讯吗?就是来和我说…..我已经……拖累了很多人吗?”
“不……我想,至少该让你知道这些真相。从黑暗中刺出的刀、才最是难躲。你是枫树、你也是人、;你是紫掠、你更是使者。你很特殊,我想试着扭转这一切。”猫转过身,“每个追求的生命、哪怕命运强加于身,都应该被铭记。我很抱歉,我说的话句句属实。”
枫抱着头,慢慢尝试理解她听见的一切,猫似乎有种令人信服的魔力。再抬头时,它已不见踪影。
枫回到家,发现地上有一封信。
“致枫:
我不该这样告诉你这些,我为我欠考虑的一切道歉。
——白猫”

之后几天,枫一直闷闷不乐、白猫的话一直横在她的心里。她觉得自己忽然被一股暗流卷走、被拐进了生命中不属于她的轨道。悲伤、恐惧、迷茫、内疚共同交织、压在她的心里。她也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盯着枫树、沉湎在暗流之中。
知道一天夜里,枫一言不发、抛出鸯的家。
夜里风不算大、麦浪依旧滚滚。枫就站在田地中央、抬头看着弯月如钩。
“额……枫,你怎么了?”鸯小跑到枫的身边,用关切的眼神看着她。
“我……我很难说。”
“你最近都郁闷的很,是不是又什么心事……”
“你觉得你最重要的是什么?”枫忽然开口打断了鸯、他一头雾水。他本想回答是他的父母、但他还是换了一个答案。
“我最近找到一个很棒的基地,我觉得它还挺重要的。我觉得你可能需要静一静,咱们一起去看看?”
两人走出麦田,走上山坡、走到一丛灌木前。在枝叶遮遮掩掩中,纸条神奇地拱出一条齐膝高的通道。两人钻进树篱、爬行了一段,来到了一个三米见方的空间。丛叶重叠之中、月光下澈如碎银般、在地上留下许多亮斑。在树叶中也可以隐约看见外面的村子。空间的角落摆着一卷毯子、一个书箱、一盏台灯。
鸯弓着腰铺好了毯子:“来躺躺吧,放松一下。”
两人一起躺在毯子上,树枝不仅挡住了月光、更消去了声音,一切都归于静谧。枫尽力压住呼吸的声音、泪水蓄在眼角、嗓子像被人扼住、而自己的心跳与抽噎似乎被放大了许多。
枫灯笼良久、打破了宁静:“如……如果,有一天……不,就今年秋天,我……我要……走了,你,你还会记得我吗?”
“欸?是你要和你妈妈一起进城了吗?这是好事啊。”鸯转过身来,看见斑驳的月光打在枫身上、照亮了她眼角的泪珠,闪着洁白的光。
“那,那我走了,你还会记得我吗?”枫哽咽着,再也藏不住,于是翻过身与鸯对视。
“当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怎么会忘呢?”
“那,拉钩。”枫伸出手、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白皙。
“好。”同时,一声清脆的鸟叫生响起,穿过了树篱、穿过了脑海,枫的心中为之一动。
“听,是紫翼掠鸟的叫声。”

光阴静静流逝,里冬天也越来越近。秋叶一片片落下、天气冷了几分、心情又落下几分。鸯也养成了陪枫清晨上山的习惯。
一天清晨,鸯爬上了山听枫吹笛,不见人影、却见白猫。
“枫出事了,快去她家。”猫径直向他跑来。
“哇啊啊!?这什么!”鸯大叫道,但没迟疑太久,他还是向着山下枫的家跑去。一路上猫向他解释了枫的情况。“原来,原来是这样?”鸯推开枫的房门,“枫!”
枫倒在地上,神伸入窗口的纸条上、只剩几篇红叶摇摇欲坠。
接着几天,枫一直发着高烧,村卫生所也找不到原因、开的药也没有作用。枫的母亲提前请了假、马上坐火车回家看望枫、并把她带回城市看病。
在枫的脑海里,湖心的枫树已经朽木欲倒。树根在地上蔓延缠住了她的脚踝、困住了她的腿。“我活成这样算是对不起你吗?”
在意识将要弥散的瞬间,枫树忽地长出新枝嫩叶。再看月光一闪、一颗合抱粗的参天大树沐浴在月光下。
梦境散去,枫的意识回到身上,她听见了家门打开的声音,那是妈妈。
她没顾屋外的大雨、没顾门旁的鸯、也没顾母亲湿透的衣服,翻下床、冲刺着扑进母亲的怀里。
“妈!”
“枫……”
枫的全身一震。

之后的几天是枫生命中最高兴的几天。她和母亲一起过了生日,听母亲说了很多故事。到最后,母亲还是要回到城里。
“既然你的时间不多了,你为什么不跟着你妈一起去城里呢?你……不想和她在一起吗?”
“想,当然想啊。只是……妈妈已经为家里做了那么多……我在这里好好呆着,就算分担她的压力了吧。我不好说想不想让妈妈忘掉我……”枫长叹一声,“我不想让她伤心。”
二人在村里走着,形影不离。从村头走到村尾,再从村尾走到村头,有时指着天上的云笑笑、又是看着地上的花聊聊,想着把村子的模样记在心里。
“话说,白猫呢?”
“不知道,你病好之后就没见过了。”

满月之夜,疏叶无风。
两人靠着无名大树、坐在山丘上,枫吹出的笛音轻轻抚弄着宁静。
她放下笛子、仰头望月:“真的是和梦里一样的明月啊。我觉得,是时候了。”
鸯心中一颤、积攒的泪水一下模糊了视线:“真的……不能再等等吗?”
枫微笑着、摇了摇头。她起身迎向月光走去,摩挲着掌心枫叶状的花纹:“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就好了……”
橙红的火光开始从枫的掌心蔓延、光芒之中、一片片落叶纷飞、如飘带、如羽翼。再落叶飘飞中、枫渐渐走远,火光耀眼,蔓延到她的手臂、身体、腿脚、全身。
鸯再也坐不住,他站起来大喊:”不行!枫!我会忘记你的,那,那我们发的誓……“
大风袭来,无名书沙沙作响、鸯的话语似被盖过,但枫听见了。“没事,我早就知道的。是我不好……”枫的声音随落叶一同飘散。橙光烧到了她的脖子,她猛地回头。
火光在她的眼里跳动、闪烁、迸射,眉目之间的情感也被点燃、放大了数倍,不舍、悲痛、愧疚、留恋却强装解脱。眼中的泪珠从眼角滑落、月亮照着、闪着光。她的眼睛尽力睁大、想要再看这世间、这村落、这男孩最后模糊的一眼、泛着火红的光。
这样闪亮的,惊鸿一瞥。

皓月之下,一抹红的绝唱落幕。落叶散尽、人影不再、回忆无处寻觅。只余她的名随风飘扬。

一夜之间,枫树死了。只留下
今年的,最后一片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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