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竹深邃,不见东君。丰茂的不秋草簇拥着一方小天地。这番天地,载着间古朴的屋宇,一汪清潭,还有四方玉玲珑,再缀上林间斜织的光芒,显得是秀丽俏皮。这方寸之地倒也神异,搜罗了四方奇花异草。若无此处,韵友也未可兰交狂客,广寒仙更与醉美人无缘相会。 松味、竹清、以及各色芳华的香泽,纷纷挑逗着来客的味感。可幽居此处,到底是美中不足,毕竟,常说花鸟相伴,此地却弥漫着灰白色的缄默,纵有奇香华芳,这违和的死寂却还是令人窒息。
没有风掠过竹林的沙沙,没有草木的腐烂生朽,却像一切都死了。诡寂中却有细微声响,在无边的寂静里,一根绣花针落地的声音都轰如雷霆。竹楼是半干栏式结构,古朴典雅,精美小巧,似有那云深不知处的建筑风格。楼板下有一处清潭,其中芦苇水草耸立,层层绿意,其间星点深棕,宁谧着簇拥这高悬的吊楼。
屋内,虽秉承着屋外一贯的古朴风格,摆饰装潢精致却了许多。丹青、玉叶、中书君;丝竹、云锦、木野狐……这楼主倒也有几分雅兴。除了这些,这屋子里最为人称道的,当属无处不在的花卉了。常说神龙见首不见尾,但这楼主没那么神,一头栽在床上的那个就是。此人披襟散发,衣不解带。看跌倒在她手旁的那酒碗,大概是昨夜又与青州从事一醉方休了吧。
这竹楼主人终于醒来,挠挠纷披的青丝,挣扎着爬下了床。
她眉眼间透着慵懒,身着金丝滚边霞纹玉白袍,脚踏银缕高邦玄色登云履,虽有些散乱,却依然显得大气。并未着急做其他事,只摇摇晃晃地走到缸边,小心地拨开几朵草芙蓉,舀一碗清水,泼在脸上,这就算是洗漱完成了。
她将自己的时间倒走了几个小时,身上的繁复白袍变得整洁,头发重新束好,她这才悠悠然,走进会客室,翻看起她睡着的时间节点。
她叫辞春,这里是她的花铺。这花店平常没什么生意,只是偶尔有人无聊了才上门购买些植被。毕竟能在时间的轴面行走之后,许多事情都毫无意义了,有些人为了在裂隙中找到些慰籍,便来到这个偏僻小店。
辞春想怎么睡就怎么睡。如果她想,睡一整天也没有问题,毕竟她有的是时间。也可以说,她卖的不是花,是时间,是花的时间。
辞春百无聊赖地翻找着时间节点,她忽发现在约莫三个时辰前的节点,一个身影踞坐在案几前,静静地品着茶。白衬衫、黑领带、花呢的背心与正装,活脱脱一个旧报纸里走出来英伦绅士。与周围古朴的中式环境极其割裂,充满了违和感。
见有客人上门,辞春慵懒地伸伸懒腰,往前走了三个时辰,她轻轻推开会客室的门:“早安,康泰瓦。”
“午安,白日梦小姐。”那位被称作康泰瓦的客人笑着回应。
“哈……你无聊的时候不睡觉吗?”“白日梦小姐”打着哈欠慵懒地问。
“不会,冥想是更好的选择。”绅士摇摇头回答。
“切,那不还是睡觉。”姑娘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康泰瓦摊摊手,也不计较,岔开话题:“还记得我上次买的梧桐树吗?”
“记得记得,你说它金黄色的叶片很像你的头发。要我说,你向前走个几百年脱发的时候,你和它会更像。”辞春仍然记仇,抓住机会立马反击。
康泰瓦耸耸肩,表现得浑不在意:“就是那棵树,它出问题了。”说着,他从衣兜摸出一只雪白的椭圆果核,放在案上,“原本轴长是三千多年,现在只剩一百多年了。”
辞春挑起眉毛:“我还以为你又是来劝我的。”
说着,她拿起果核,一条环结瞬间在她面前展开,浅绿与深棕,杏黄与灰白,它们互相间杂着交错着纠缠在一起,纷纷扰扰。其中,错杂着千百种图景:一株壮硕的银杏矗立在满目金黄间,叶片在阳光下闪着金黄,一串串果实犹如林间小精灵藏匿其中;新芽奋力破土而出,它随着掠地而过的春风匍匐,一抹鲜绿令人快慰;天地雪白间,干枯的树木依然耸立,像是独钓的渔翁,沉默,但蕴含着新生……
各式各样银杏生长的场景杂乱无章地在结中循环,上一秒枯萎晦暗,下一刻巨树参天。这毫无章法的时间结,是辞春的杰作。
据她所述,将植物的时间线完全打乱,可以抑制其时间流逝,变成一个永恒的艺术品。环结的作用,在于维持这个状态,让永恒难以被外界影响。
你若是问她其中原理,她能说的天花乱坠,什么环是衔尾蛇的象征,什么四维空间,什么科学与神秘学结合的美妙产物……而其中有几句真话呢?只有她知晓。
“这里位置太小,解析可能出问题,我得到前院去。”辞春缓缓抬起头,一直盯着种子的死鱼眼望向喝了半壶金瓜茶的康泰瓦,“你要来吗?正好挑些花。”
康泰瓦意识到辞春盯着自己手中的茶杯,那分明是心疼茶的眼神,他讪笑道:“去,肯定去。”
竹林中寂静的有些令人不安,辞春就着这安静,蹲在一株病弱的银杏前,认真地解析着时间结。
“桂花就不错。”康泰瓦像没话找话似的说道。
“九里香,时间线内附赠温暖潮湿景色。客人们不是欣赏它的外观,而是欣赏那种似乎超越时间的淡淡香气。”辞春手上忙活,头也不回答道。
“那没意思,”立在花丛中的康泰瓦掂了掂缀满白花的沉甸甸枝头,“我更喜欢能让我体验到时间流逝的东西。”
他半转过头,瞥了眼专注的辞春:“就像香水的前调中调尾调一样。”
“真难伺候。”辞春吐吐舌头嘟囔。
“啥?”康泰瓦以为自己耳背,拢着耳朵试图听的更清晰。
“没啥,说你帅。”辞春无奈回应。
“时间流逝?”辞春作思考状。很快,一朵颜色变幻的花便开在她的脑海,“落日珊瑚1,芍药界的爱马仕,不同花期颜色不同,东墙的第一盆就是。”
描述很贴合那芍药的殷红,买花人一眼就相中了那花。他拨动起时间结,芍药花期的每一刻如画布般展在他面前。他看见那玲珑是热烈奔放的红,像是《卡门》2中西班牙女郎的舞裙;他看见含羞带怯的粉,像是青涩少女的告白;他看见朴素典雅的白,像是初雪后的清寂。正如落日珊瑚这个名字一样,它将西沉的落日镌刻在了花瓣的每一寸。
“很……很不错。”康泰瓦痴痴呢喃。
辞春嗤笑一声,不再言语——她常以为能人能找到自己的那朵花,因为他们是能够与花共鸣的。
长久静默。
最后,辞春用一声“啧”打破了无声的瓦罐。
“您的爱树状况很不乐观。”辞春一句话把康泰瓦从神游太虚中拉了回来。
康泰瓦回过头,干枯的银杏散发出死灰的气息,仅仅百年岁月,这长寿的银杏竟如同一个行将就木且营养不良的老人般佝偻。平日蓬勃的鸭黄树叶却长满暗红的色斑,像遭受不公后造成的淤青,更像一双双泣血眼眸,充满不甘与哀求,仿佛无声呐喊着:“救救我”。
辞春继续将时间向前调试着,那红斑像是荨麻疹一样攀满整棵银杏,那树木仿佛哀嚎,仿佛咆哮,最后静默,只剩朽木。
一种情感莫名在康泰瓦心中升起,不像是他看见了这个场景而生出这情感,简直就像那恐惧扎透了他的心脏。
“这是怎么回事?”康泰瓦表情惊恐。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辞春转向他,表情前所未见的严肃,“你是不是解开过时间结?”
康泰瓦连连点头。
“那就对了,”辞春摩挲着斑斓的结线,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有其他东西与你的银杏纠缠在一起了,初步判断是寄生虫。”她顿了顿:“污染已经蔓延大半棵树了,必须要做切除,手术很简单,但有风险,懂?”
也不等康泰瓦回答,辞春马上着手起手术,眼里的认真前所未有,擦手,捻线,切割,断裂;斩断,拉直,链接,打结,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整个过程中,她屏息凝神,两只手如蝴蝶翻飞,,像跟随狩猎节奏的大猫,又像狩猎千百次的老练猎手。一旁的康泰瓦依旧大气不敢出,生怕打扰她。
流淌着暗淡色彩的断线无所依傍,像烟花引线一样缓缓燃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完全消失。而接在一起的,则如溢出色彩的凝结尾般飞速生长。
这些事情发生在几秒内,辞春拍拍手站起,眼里的专注像轻烟被风吹散般荡然无存,变为那一如既往的死鱼眼,慵懒惬意,好似严冬壁炉的火光。
“然后呢?”康泰瓦依旧屏息。
“结束了。”辞春的眼神平静得像赛里木湖的湖面,静谧盎然。
“就这样?不是说有风险吗?”康泰瓦向那毫无波澜的眼睛投去疑惑的目光。
“速度不代表我费劲不大或树承担风险不大。”辞春修长的食指划过树的时间轴,“我切除了遭受污染的部分,这导致了它的时间不连贯,大大削减了寿命。”接着,她话锋一转:“但你运气不错,轴长度还剩2000多年,可秋冬季减少了三分之二。”
辞春打好落日珊瑚与银杏的时间结,将种子放入一个囊内。
“我还没见过你这么认真,”康泰瓦对辞春笑笑,“我还以为你永远都是那副死样。”
“如果不抓住点东西,我估计很快会疯。”辞春淡淡道。
“你难道还没受够这里吗?”康泰瓦忽然发问。
“哪?我家吗?永远不会腻。”辞春明知故问。
“这个罅隙。”
“我只是一个花匠,除了睡觉发挥不了什么作用。”
“人多力量大,而且你可是最早的受困者之一。”
辞春深深看了康泰瓦一眼,“就算把一千多受困者聚集起来也没用,这个数字对于整个宇宙太渺小了。”
辞春也不知道自己被困了多久,她只知道在那之前,她是个平凡的职员。她依稀记得,最开始的情绪是欣喜——她的苦逼生活终于到了头。她开始全世界旅行,直到始终处于同一时段的天空令她厌倦,直到无风的死寂令她不安。
她本以为自己是受困世界的少数自由,但她错了,是她被困在这个瞬间了。常人时间像树,枝丫横生,她的节点只有一条笔直的线,蔓延在缝隙中,永远逃不出去。
漫长岁月中,她发现自己越来越懒,什么也不想干。她想,那条冻在海冰下的格陵兰鲨应当也是这样吧。
她试过自杀,但是时间不会流动,就算血流尽了陷入昏迷,也顶多像喝醉酒一样醒来。
她曾见过许多受困者,康泰瓦就是其中最熟悉的一个。他是戏剧和电影的忠实粉丝,据说在不幸陷入这个罅隙后90%的时间都蹲在磁盘店,趟在电影,酒,以及爆米花之间。直到有一天,他高举起酒杯,跌跌撞撞在三楼窗台舞蹈:
“时间是世界的君王”
“它是他们的父母”
“也是他们的坟墓”3
他大宴这君王,举杯向它致意,似赞美,似声讨,与这放逐他的君王对饮。他半个身子探出窗台,高声笑着:
“注视着我的君王呵”
“这到底是恩赐”
“还是诅咒”
康泰瓦不明所以,仿佛有人呢喃,血液里跳动的酒精告诉他这是君王的回应。于是他竭力靠近,极力附耳。于是大地疾速向他眼前涌来——头着地。
醒来后,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也走不了,就这么稀里糊涂躺了很久。最后是路过的辞春在绿化带里才找到他的头。康泰瓦从时间节点中看完自己的失态样,脸有点挂不住,下了个决心——以后戒酒戒电影。他们就是这么结识的。
在辞春眼里,连死都没办法,就更不要想逃了 。时间是飘渺的,没人能抓住。无论是康泰瓦的冥想,还是大为流行的朝圣,她都不以为然。他不理解,冥想不就是将精神散布至世界造物上吗?冥想是寻求慰籍的,她认同悉达多的想法,凡夫俗子喝酒迷醉与沙门冥想散逸思维是一类。
朝圣也是无用,大腿上绑着束带,倒钩扎得血肉模糊,三步一叩首,用脚丈量世界,会有用吗。她不知道,也不理解。
还是花草有意思。辞春发现,在罅隙种的花木,生命也局限在这个范围,也是一条笔直。于是,花圃生意就开起来了。
辞春不再做声,康泰瓦静静地站着,他像是忽然想到什么,问道:“能剔除银杏秋外的季节吗?”
他想,这应该是一个简单的请求,实现起来应该不难。谁知辞春却一口回绝了:“假如我是个卖五花肉的,你冲进来说只要瘦肉,我卖吗?”
辞春抬头看看他,接着说:“你会只买落日珊瑚的一个瞬间吗?你应当知道戏剧的幕前和小说的引子有多么重要吧?”
康泰瓦默不作声,他知道辞春想说的不是这些,但这些已经足矣规劝他了,况且他也不占理。
康泰瓦留下的报酬是一瓶“生命之水”4,很烈,辞春很喜欢。还记得康泰瓦刚戒酒的时候问过她,为啥喝酒。她文绉绉来一句:“醒也无聊, 醉也无聊, 梦也何曾到谢桥。”5国籍差异让她赢得个白眼。
竹林依旧静谧,时间的沉重淀在酒中,这般死寂不知会有多久,也不知现在辞春在梦什么。
蒙蒙雾气萦绕在城市上空,康泰瓦穿过无声的人群,他们定格在同一刻,仿佛有人按下暂停键。
对于他们的时间线,康泰瓦最开始不敢看,保守他人隐私是一个绅士的基本准则。但时间会消磨一切道德,现在,他了解了座城所有人的每一个节点每一条支线,以至于一切戏剧都让他乏味,于是他开始看树,看花。他庆幸现在只是突破了这个无关轻重的底线,他不由得想起小说中的深潜者,这让他不寒而栗。
他推开影像店的大门,磁盘杂乱无章地成堆摆放,甚至有些飘浮在半空。这些限量版老电影本是他的最爱,可现在也只是无聊透顶的玩意。就像辞春曾偏爱古董一样,久了甚至就瞎穿乱摆了。她那身古装是货真价实的博物馆馆藏,现在时间线一调就是崭新的了。时间的价值在这已经虚无缥缈,毫无用途。
他抹开面前拦路的磁带,坐在房间中央的柜台上,盯着落日珊瑚的种子又开始了冥想。
磁带在周围,像飞舞的黑蝶。DVD的雪花点沉默无声,像是冬天死去的雪地。玻璃渣遍地,像滞塞的河流在水泥地;竹林默默注视着吊脚楼,花朵看不见阳光。
人儿啊,花儿啊,像陷进树脂的昆虫,困死自己的精神,翅膀卷进琥珀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