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冬木荒地中的一处小木屋中见到了他。
他年岁已高,嘴角胡子没刮干净,渗着几茬白须,一身猎人样貌,墙上挂着长短不一的猎枪。见我进来,他浑身一哆嗦,警惕地观察起我的模样。我不明白还有什么能让这位度过漫长人生的老人受惊的事情,也在意起他的样貌。虽然他打扮得像莽荒之地土生土长的野蛮居民,可我分明看见他眼中仍有理性的光辉,与对非理性事物的深恶痛绝,还有强硬、刚毅、决绝和至深的恐惧,他一定曾是王国的骑士,要么在年轻时当了逃兵逃到此地,要么退休后试图隐居于此。
我向他交代了我的来意。我一直憧憬成为王国骑士军团的一员,无奈前半生风流倜傥,没有战果,在海选阶段便被草草刷下,于是决定除掉魔物谋求军功。听说从这向南十三公里的荆棘深林中有位魔女正为非作歹,我便只身前往,途径此处,忽逢大雪,看到荒地中有间烟囱正泛白雾的小屋,于是进屋躲避,希望能得到屋子主人的同意,休息一夜后再继续南行。
他默默听完我的话,右手一直不安分地颤动着。像是经过了重大的抉择般,他在许久的沉默后终于开口,给我讲述了一段故事,大意是,他小时候在荆棘深林中曾有名玩伴,为王国征战四十年得以退休之后,想回深林看她是否还在,可他在儿时的家中没能看到任何认识的人,只遇到了一个以杀人为乐的魔女,那就是我想要找的。
我凭借记忆将他的讲述复述如下,或许记错了某些细节,大体如下。
我从小就没见过我的父母,也不知道关于他们的讯息。他们或许残忍地将我遗弃于这虫豸横行的树林,或许遭受意外不得不与我分离。据予熙说,她外出打猎谋食时,在虎头蛛巢穴洞口边看到了被蛛毒感染的我。那时我还是婴儿,要不是被她救下,我根本不可能活下来。
她生活在深林中的古堡,既无父亲也无母亲,独自在葱郁自然中野性成长,自然练就了尖利的眼神、敏锐的洞察力和丰富的学识。在识别出我的病症尚未到无药可医的程度后,她很快就知道了该拿什么草药敷伤口,规划了条最短的路线,把古堡中没有的新鲜药材搜集上,比如总是长在蘑菇螳螂窝边的蘑菇草,它能紧缩那块皮肤,将毒逼到外头,再比如清棕树树衣上发的云状霉菌,它可以中和小部分的蛛毒。她折下附近的大草叶,简单地做了个结实牢靠的包袱,带着我穿过野兽的凶恶眼睛与锋利爪牙,忙了两日,终于把所有毒都逼出了我的体内。
如果说父母给了我第一次生命,那么予熙则赋予我新生。她只比我大十三岁,就掌握了那样渊博的知识、强劲的行动力。在人们为生存放弃尊严时,她却凭借自己的力量衣食无忧,将狩猎成果与外人贸易,换成金钱给古堡供电,购入大量外界市集上才有的珍奇物品,早早品咂着生活本应有的美味。因此我格外崇敬她、爱慕她,希望将来能够成为她那样的人。我本以为只要我用功读书、努力打猎,迟早能在二十岁以前拥有跟她一样的智慧。可越是追及,越是觉察差距有多大,越是绝望,我一辈子也不能触及她的皮毛。
然而竟是这样厉害的人,却那么体贴地陪伴了我十六年,让我何等惶恐。背地里肆意生长的惶恐,一等到我见了她的温柔脸庞,一下子又烟消云散了。她从不摆架子,从不做出一副大家长模样。关于这些,我直到走出古堡后才知道有多难能可贵。那些知识浅薄的骑士偏要弄得仿佛自己什么都懂,可实际上只是屏蔽了所有自己不明白的事情;希望爱人变得更好的人总想控制对方、改变对方,却忘了爱不是操纵。
自我记事起,我就跟她日夜相处,曾以为整个世界只有我们两人,外面的一切都是野兽与草木。直到我开始读书、听广播、看电视,才知道外头还有更广阔的世界。我才知道原来人还有父母,生命并非诞生于自然,而是诞生于爱情。我开始向往着出去,又担心她一个人会孤单,只是隐晦地表露了自己的想法。对我而言,那并不是源于不满的发泄,也不是渴求广阔世界的宣言,而是一种故作不经意将自己秘密泄露在喜爱之人面前的小心思。可她马上破解了我的密码,给我安排好在外寄宿的人家,给我费用,通知别人驾马车来接我。
外面宽广的人间震撼了我,可再也没有一处能媲美那座古堡,也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我心中的予熙。在我离开那天,我就隐隐有种预感,我再也回不到这里了。它是哪张地图都没记载的桃花源,一经离开就无法重进。于是我在古堡内部端详,在外面仰望,在楼顶俯瞰,在乘马车离开的路上,看高耸的古堡逐渐隐入苍绿的树叶。
那是一座我在外头从不曾再见的古堡。它的内部富有意趣,打开予熙房间的梳妆镜,能通到幽深的地下室;沿一条楼梯走到最上面,你透过窗户会以为自己来到了最顶端,然而推开窗户,才发现那美景皆为虚妄,对面不是外界,仍是室内,但用了巧妙的透视手法误导来此窗前观景的人;如果径直走向最显眼的楼梯,你或许会在其中不停打转,向上走又来到了起点,可周围装饰都从华丽变为破败,让人误以为鬼打墙而毛骨悚然,实则只是两个装饰类似、情绪迥异的大房间。偌大的古堡内,如此趣味层出不穷,如果全要付诸文字,或许是一部最为冗长的大部头。
你能在同一座古堡中看到哥特、华美、衰败、粗野的调调。穿过最逼仄的小道时,你或许会以为这条路通往卫生间,可在掀开蛛网状的屏风后,所见的竟是十米高的硕大金色殿堂,十二台自动钢琴演奏乐曲,萨克斯磅礴,竖琴华美,弹出予熙亲手创作的交响乐;走过常规的走廊,你将直面一堵未装修好的白墙,你会以为这里同样是机关,或浅薄地以为这儿因太过偏僻,没装修好,可她这么久都没发现,但如果你有幽默细胞的话,就会明白这只是一个设计好的玩笑,我不能为你指明笑点,假如你像我一样生活在那古堡里,你会明白的。假设哪天她宴请宾客,他们摇头晃脑,张着嘴巴欣赏这惊人之景,说这是荆棘深林中最出色的奇迹,我一定会笑话他们。他们不知道这深林中只有一个奇迹,那就是予熙啊。
关于她的回忆我说不完,就连岁月蚕食过我的脸庞、大脑、指纹之后,所剩下的记忆仍然是我人生中的巨额财富。她教我在一棵苍天的老树上建造树屋,用粗糙且不扎手的藤蔓为我造梯,在那个不足十平米的小屋里,我们曾一起年岁渐长;她教我怎么弄蜂蜜来,两人抱着提炼后的蜂蜜罐子乐呵呵地傻笑,她忽然用手指沾了蜜,涂抹在我的唇上,让我心头震荡;我亲手为她做了荆棘花冠,它丑陋到我不敢把辛苦几日的成果拿给她看,可她见了却心花怒放地让我为她戴上,还要我为她编辫子;她告诉我长在塞克河旁的蓝色果子可以碾出颜料,为白衣服染上好看的颜色;我和她一起看过日出和日落,一起在酷热的夏天到室外听蝉鸣打坐。每每想起关于她的事情,我就感觉此生已经比所有人都幸福。
我所寄宿的家庭里,房主夫妇温文尔雅,书香世家,男孩拿过全国作文大赛二等奖,女孩的书法在业界小有名气。有时我怀疑上辈子的我是修了多大的福分,在前半生才能过得如此安详。我本以为人间的险恶只是小说的虚构,以为罪与杀戮只发生在远方,像月圆一样难求。因为这些,骑士团内的内讧与纷争、国王对属下的陷害和压迫、魔物的诡计和凶残,我都能挺过来。因为懂得人生是美好的,所以我能忍受我所见过的黑暗。
你知道那个臭名昭著的王国法令,将骑士的退休年龄后延十年,用强制性的规章压迫骑士的时间,让我们想提前离岗也找不到去处。我对她日思夜想,久久不闻她的消息,不知她是生是死。她会不会得了什么病,被野兽咬死在阴湿巢穴里,因年老而死亡。她会不会走出了古堡,如今也在某处谋生。她的父母去哪儿了,她从什么时候生活在那里?关于她的过去,她总编出一套童话来敷衍我,可编得那样认真,让我不敢探明真相如何。我想念她的一切,猜想她曾经经历过什么样的人生。
我看见很多人因原生家庭而不幸,便把她想象成怒而离家的少女;我看见很多人因野兽与家失联,便把她想象成在与自然的斗争中学会了全部求生技巧的坚韧之人;我看见富家子弟的逍遥跋扈,便把她想象成继承了家族所有财产的隐居者。
终于,年年月月,月月年年。我从未想过能够退休,也从没想过自己能在对抗魔物的战场中幸存。镜中的人还有年少时的英雄意气,可它们全被压在厚实的白胡须下,隐匿在沉重的白眉毛后。我跟所认识的人们作别,久别故乡后,第一次回到荆棘深林。
那里与以往变化不大,越是向内,传闻越多。有人说,三年以前,有魔女住进深林里,霸占一处古堡,在一楼大厅开了家图书馆,据说蕴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王国深处的往事、丛林中最阴险的野兽、让人见了忍不住自抠双眼的插图,这些信息由几千年来游荡在王国之外的探险者搜集,通灵者倾听他们死后灵魂的呢喃,将这些一一记下。既非哗众取宠的未解之谜,也不是神神鬼鬼的迷信宣传。乐于探秘的年轻人从中窥见天机,却误以为书中记载的危险地带与鬼屋一样,兴奋前往,连尸骨也没能留下;企图长生的老人想得到延年益寿的秘诀,在返老还童后忍不住过度使用特殊草药,以婴儿的形态死亡。
图书馆不定期开放,将最无足轻重的书籍陈列在免费借阅室,却把绝大多数的宝典藏在地牢之内。魔女名为瑶颐,酷爱下棋,向外发布公告,所有想了解知识的探秘者都必须先和她下上一盘国际象棋,若赢了就能随意阅览,若输了就得任她处置。那些克制自我、不会用知识走上歧路的骑士们纷纷前往,却无一不败在她的棋盘之下。
她将挑战的来者引到公开的房间里,让人围观。有时候她会刻意放一些水,让对面早已汗流浃背的挑战者忽而兴奋,以为终于找到进攻的时机,魔女便从逆境中反败为胜,不等对方从惊愕中缓过神来,就拔出宝剑斩下对方的头颅。
她并非百战百胜。有时候,那些棋艺不精的小孩、眼神衰退的老者、吊儿郎当的青年,反而能够战胜她。可无一例外,他们翻阅到心目中的书籍后,都从原先口口声声说只是满足好奇心、不会做出任何实践的人,瞒着身边人走火入魔。小孩死于友谊魔法,老者死于时间穿越,青年死于一夜暴富。
有人说,那些书本就附着有险恶的魔法,让阅读者情不自禁奔赴邪路。有人说,是瑶颐眼尖能识人,如果对方一看就是容易动摇的人,那让对方胜了也无妨,还能给旁人留下并非不可战胜的印象,更容易引人前往,可她本身棋艺出神入化,即便一百个大脑同时思考,也不是她的对手。
听过这些传闻,我不禁忧虑起予熙的处境了。他们描述的古堡,每一寸细节都能唤醒我的回忆。那名魔女正将我回忆中的美好场所变成取乐杀人的地狱,自然罪不可恕,可我更关心予熙去哪里了,是奔赴外地逃过魔女的折磨、早已死去还算寻得安宁、惨死于魔女之手,还是正被魔女囚禁在地下室中承受没有止境的折磨?
随后我感到了愤怒。那些本应成为王国荣耀的骑士,竟然被她如此戏耍、杀害,她乐在其中,只是徒有人形,没有人心。我不会下棋,就算会我也不可能会去挑战她,只会打着挑战的幌子,在她欣然移动棋子时,骤然拔剑,斩下她的头颅。只有这样才能慰藉死于她手、受她蛊惑不由自主地寻找死路的人们。
进入深林的核心地带前,我找到苍白的石头。它在河的中流,银光发亮,予熙经常在这磨刀方便狩猎。就像四十年前那样,我曲着衰老的身躯,艰难地俯身,听潺潺流水,在镜面般的石块上反复摩擦刀刃,听一阵阵悦耳且残酷的刀声。河流溅鸣,水落在刀背上,我擦拭时泪水滴在手上,光滑的刀刃掉下金属碎屑,冰凉扎手。我虽然已经老了,可是刀还正值壮年。我想象它砍下魔女头颅后紫色粘稠血液四溅的模样,反反复复用手指试探刀锋,决定要把图书室中的藏书一把火烧尽,不让世人再受其害。
抱着复杂的心态和坚定的信念,我在两棵树当中简单地搭了个隐蔽吊床,往树干上抹能够驱虫的精油和防止野兽进攻的异味草,休息了一夜,再前往古堡。我能看见那隐约的外墙在茂密枝干中的样子,萌生出亲切感,可转念想到那里已被魔女霸占,舌苔甜味中的苦涩满溢而出。
路途中,我看到些帐篷,年轻的骑士仰躺在彼此身上,大口喝酒,吞下用剑穿过、已然烤熟的兽肉。他们告诉我,魔女每天只与十人下棋,从正午到傍晚,图书馆也随她棋局落幕而关门不许外人进,所有妄图从小道进入城堡的骑士都迷失在内部错综复杂的迷宫里。
他们慷慨地跟我分享了流淌金碧油水的肥肉、咯嘣作响清脆可口的野菜、甜得瘆人的小粒果实,还有从王国城区带来的压缩营养饼干。其中一人名为泽箬,是个精瘦的小伙子,眉眼间一股英明神色,手指颀长,食指的指节有婴儿肤色般轻薄的茧,他今天要与魔女下棋,排在第五位,其他人为他增长士气,一同前往。他们劝我与他们一同前去,我跟他们讲了我的目的,他们听完大笑:“你还想带刀进去?不可能的!一来不要低估了魔女的警惕心,二来不要忽略了大门处监测武器的透视魔法。老老实实看泽箬将她战胜吧,或者用你那副老骨头赤手空拳跟她打架!”
两名沉默寡言的骑士负责在我们前往古堡时守在帐篷旁。对他们来说,热闹只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在朋友眼中能成为有用之人,要比宝贵生命更重要。所以我们不必拖曳着巨大的行李前往,也没必要寻找信誉良好的商贩暂存货物,我把磨好的刀放在帐篷里,相信这群仅一面之缘的人们值得信赖。
越临近古堡,我心头越是说不出有多酸楚,可他们哪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就算我亲口将过往分毫倾诉给他们,难道他们就能理解我的心理吗?诸君皆如是,一听他人意外丧命,便说可惜可悲,一见陌生人为父母奔丧,便云节哀顺变,但说这些话时,只是像笨重的机械、社会的范式,怀着事不关己的心表现得像真的心心相印。语言是何等疲乏,将奇迹化为庸俗。我当真希望天底下有这样的机器,让别人能够一寸寸体验另一个人的人生。
踏进大门后,我差点窒息了。极端的兴奋跟骑士本性中的克制与压抑相冲,让我岂止是什么都说不出来,更是什么都想不出来。同行者看到我憋得发紫的脸,以为我在为泽箬担心,笑着拍拍我的肩膀。尽管年龄差距甚大,我还是能感受到他们胸腔中跳动的是一颗滚烫的善心。
棋局设在一处宽敞的大厅,我的视线越过人头,想看看那臭名昭著的魔女究竟怎样。那一看差点杀了我,她长得跟予熙一模一样,依然年轻,脸庞飞着同样童趣的笑容,无辜得仿佛刚刚出生,可眼角泪痣的狡黠却出卖了她心底的杂念。她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许久呼出一口气,浑身发颤地笑了,小腿交叉着,脚尖抵着地面滴溜溜转,双手也拧在一块,撑住下巴,目光从对方所剩无几的棋子挪到了对方的脸上。
跟她对弈的是一名高挑、英气的女人,看着装和脸庞的黄土气,或许是一名教师。我不懂棋,虽然明白一些规则,可没法像别人那样自如地利用规则布设杀招。从对弈者放弃一切的脸色和旁观者低沉的嗓音中,我知道她已经全然败给了魔女。
“后面还要接着下吗?”魔女笑着说。
“还要……下。”下棋人说,耸着鼻子,盯住每一个棋子,时而看看自己的,时而看看魔女的,终究是一步也走不出来。魔女仿佛享受着她苦痛的哼声,倒转过计时的沙漏,延长她受难的世间。
可她还是一步都没有走。我想,她脑中闪过的或许并非棋局,而是自己的整个人生,以及对死亡之后的假想。魔女起身,拔起长剑,利索地削下她的头颅。血喷溅到棋盘上,她哼着小调命令旁观者将它扔掉,从桌肚中另取一副。
在泽箬之前,还有一位挑战者。我已无心观察这自寻死路者的相貌,而是专注地看起传言中的魔女来。不会错的,那分明就是予熙的模样,这魔女就是食脸一族。
食脸族是战场上最难缠的敌人,他们杀死你的队友,用魔力汲取他的记忆,假扮成他,钻入你的大本营。他们的攻击欲望不高,以扮演他人为乐,所以并不那么着急杀掉王国的骑士们,而是和真人一样日夜陪伴在附近。有时候,你会因为些蛛丝马迹觉察到不对劲,原来那个跟你最亲密的战友早在三个月前就已经被夺舍了。
有一则恐怖故事,主角是王国的骑士,冲锋前线被毒藤所伤,住在前线的医护帐篷中治疗,焦心如焚地从护士那里打听战争现状。他的伤迟迟不好,战争也迟迟未决,因此在绝望中病症逐渐加深。他临死前嘱托护士和同屋的病人,要把战果烧在他的墓前。听众听了却大笑,撕下脸皮。原来除了他以外的人全都早被夺舍了,他焦急打听的战报都是食脸族小说家编纂的故事,环绕的冲锋声、厮杀声、哀嚎都是拟音师所配。
世界上不可能会有几十年都无变化的人,也不可能会有如此相像的脸皮。就算大自然偶然将两个人打造得全然相同,可粗心的神总会遗留只有人才能发现的差错。名为瑶颐的魔女在予熙仍年轻时偷走她的脸皮,我心中最珍贵的回忆成为魔女用以践踏他人的面具。
我冥思苦想时,人群一阵哗然。频频进攻的下棋者一着不妙,被魔女抓住转机,很快推到弱势。眼见着几乎未损的棋子被魔女残留的杂兵瞬间击溃,意气风发的男人瞬间气馁了,连抓住救命稻草的欲望都消失殆尽,眼睛离开棋盘,望着天空,瘫在椅子上,轻声说:“我输了。”
魔女的剑指在他眼皮间,让他无法避开视线。男人闭上眼睛,剑却压在眉头,一点点下压。只听一阵崩溃的惨叫,男人推开剑,跪在地上想爬出人群。魔女踩住他的脊背,一刀插入他的胃部,连着酸液拔出,再骤然插入咽喉。两刀以后,他仰躺于地,不可思议地盯着魔女,鼻孔中喷出紫色的泡沫,手脚也不动了。
我不禁喊:“卑鄙!无耻!”
“是谁?”她朝人群中看。
泽箬握住我的手,阳光地笑了:“没事,我会击败她。”他脱下披风交给脸上有刀疤的同行者,大步从台阶往下迈,仿佛周围一个人也没有,气魄逼得群众为他让出条过分宽敞的路,拍拍肩膀,拉开椅子,端正而优雅地坐下,就像王子一样。
乌木骰子掷点,泽箬执白。他先把e2的兵挪到e4,瑶颐把e7的兵下到e5,泽箬再把f2的棋上到f4。
此时,瑶颐忽然看了泽箬一眼。她的眼神让我吃惊,如黑水般幽深不可洞察,却让人感到蛰伏水鬼正从深渊中凝望的恐惧。那张熟悉却陌生的面孔倾斜着,光线自上而下打来,让一半的脸沉在阴影中,一半的脸连毛孔与绒毛都自信地张扬,如超写实画作,真实感反而为她正洞察对手的神色披上一层神秘与隔离的面纱。
随后,她用e5的兵吃了f4的兵,泽箬将g1马跳到f3处,为e1的后腾出一条直驱h4抓王的斜线。瑶颐g7兵到g5,泽箬h2兵到h4,魔女g5兵到g4,泽箬f3马跳到g5,魔女h7兵下到h6,泽箬g5马跳到f7,魔女e8王吃f7的马,泽箬在f1的象走到c4去抓王,魔女d7兵到d5。
两人越下越快,两只手与精致的棋子在棋盘上错落来回,清脆的落子声像愚人念经一般聒噪。没过几个回合,泽箬就把大部分棋出动了,而魔女不仅被吃了不少兵,王也开始被迫逃窜,用兵和马护住的后孤零零地落在前头,既进不得,也退不得,只好继续挪兵腾空间。就算是我这种棋盲,也能从鲜明的颜色对比中看出魔女落了下风。
兴许是苟延残喘,魔女把马推到第二行,想咬一口王,却被泽箬轻松躲开。魔女再把象推了上去,依旧将矛头对准王。泽箬手头一颤,把中线的一些兵力撤了回来,试图解决两员小将。
这些都是泽箬的朋友为我解说的。开头时,他说,很少见魔女下过这么保守的局面;到中间,他说,有点意思,可感觉纵使攻击连连,但底气不足,一旦没法控制住王,泽箬再稍微进攻几下,魔女就得溃败;后面,他浮出一丝笑意,说泽箬基本上已经赢了。
我问他,泽箬想要进图书馆做什么。他说,泽箬前半生一些很重要的朋友被食脸族残忍地杀害了,那些魔物伪装成朋友给泽箬带来了不少负面回忆。泽箬无论如何也没法相信朋友会如此突然地转变,但想到关系转折点上自己或许有差错的所作所为,仍将罪责归于自己。直到后来,他才知道朋友早已死去。
泽箬的目的,就是寻找杀死食脸族的对策。图书馆中一定有哪本书能告诉他怎么研制出毁灭食脸族的药剂,就跟杀虫剂一样方便,往地上一喷,让所有喷到的食脸族魔物迅速死于非命。
谈话间,魔女抛下棋子,朗声说:“我输了。”
掌声轰鸣,却不坚定,而是稀稀拉拉。尽管她中后期仍然下了不少精妙且富有气势的组合棋,可懂棋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她将兵力蜗居于后只是放水。为何要给泽箬进图书馆的通行证,其中缘由都藏在她开局时朝泽箬投来可怖而深邃的目光里。
泽箬抛起头盔,欢呼着接住,跑进图书馆,一次也没回头。伙伴们抱住我年迈的肩膀,说泽箬就是那样的人,过于忘我,过于投入,回去等他一天就好了,等不到也没事,他到满足后会自己回城的。
在帐篷里度过剩下的一天,我心中不安愈来愈重。月亮晃过头顶之后,他们收拾行李要走,问我要不要回城。我将锋利的刀装入鞘中,向古堡前行。
有些路外人是不知道的,但我知道。南面一处墙面有块砖长满青苔,用撬棍抠下,便能看见漆黑的洞口。尽管弥散腐臭、看着狭窄,可气味是予熙用特质药水所布置,洞口显小也只是因为视觉差错,实际上连三百公斤的胖子也能轻松地爬入。往里爬会撞上一堵墙,此时推下地板,就有了通往小地下室的梯子。地下室另一侧有个螺旋式楼梯,一直向上也是死路,不过中途有面红色墙板可以推开。你若从那里出去,会发现自己身处另一个房间的衣柜。这房间没门,但可以从床底去另一个房间的硕大吊灯模型里,跳到准备好的蹦床上。那蹦床是会定期检查的,可如果予熙早早死去,也不知魔女是否早把蹦床挪到了别处。这是唯一一处可以直通内部的渠道,虽然吊灯到地面的高度不小,我也只好顶着一身老骨头前去。
夜晚的深林是黑色的,静谧的虫鸣中潜藏不少威胁。有些巨物会模仿鸟叫,诱导无知的游客前往,再将其猎杀。我想,我要踏入的不仅是这座古堡,更是这座深林。
门前我看到了瑶颐,她仰头望月。我谨慎地躲在树后,她朝我瞟了一眼,径直走来。本来我做好了心理预期,不论她说什么我都能接受,就算为下午我对她的谴责复仇,我也会毅然拔刀相向。
可她口中冒出的却是男声。惊愕之余,她撕下脸皮,露出泽箬的脸庞。他大笑说:“老兄,不要怕,我终于明白食脸族是怎么模拟他人脸皮了。可我比他们更聪明,我能够仅凭记忆就制作出贴身的脸皮,只是关于汲取记忆的这部分,我还得从书中多学学。相信我,图书馆里,真的是什么都有!”
他说完就跑了,留下我在原地阵阵毛骨悚然。许久,我才做好准备从那洞口潜入。
内部装修与以往无异,蹦床也干干净净的。我担忧起这是否是魔女的陷阱,可来自童年的安心感让我醉了一会儿,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摔落上去,绷紧的肌肉抵御突如其来的撞击,可结实的床面、突发的滞空感让肌肉放松下来,我在它上面弹了几下,攀着床沿下到地面。
这间房间采取的装修风格是梦核风,过饱和的墙纸颜色与微微泛光的床沿让我有些头晕目眩,恨不能马上离开。我踉跄摸着暗道出去,穿过天花板扎满黑色纸制倒置蝙蝠的漫长过道,走过向内倾斜的视错觉楼梯,终于抵达正常的房间,外面走廊右侧第二扇门有一条去予熙卧室的路,我不知道魔女是否也住在那里。如果她妄图伪装成久居于此的普通少女,如果她从予熙记忆中挖取信息对她极尽模仿,如果她撒谎说自己不过是予熙的女儿或者孙女,我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斩下她的头颅。
她在厨房里喝花蜜茶,身着宽松毛绒的纯蓝睡衣,周边没人,神色却高傲得宛若国王坐在殿堂之上看臣民俯首。那张有四条肥硕木腿的桌子我太熟悉了,我和予熙在那里吃饭,把一同做好的甜脆饼端到桌上。我拔出刀,握在右手,一步步朝她前去,喝道:“食脸族的龌龊魔女,受死!”
“我不是食脸族的。”魔女见到我,似乎并不吃惊,反而拉出张椅子,不动声色地邀我坐下,仿佛我跟她相识已久。我从她拉椅子的动作间看出予熙的影子,不由得浑身一震。温柔与冷峻容在一起,个性与宽容巧妙汇合,予熙的行为举止总有超脱年龄的优雅,就算皇室之人修炼再久也没法这般自然。难道食脸族人已经狡诈到如此地步,连人的气质都能模仿吗?
“狡辩!我倒要听听你有什么理由!”
“让我来讲述理由,总不如你亲自验证。”她说,“可这种道理是讲给冷静的人听的,你太紧张了,我只好帮帮你。我问你,怎么确认谁是食脸族人?”
“你想让我做什么?考你什么问题吗?我当然知道,你们全盘吸纳了宿主的记忆,包括她本人记着的和已忘却的。你要我确认,就是在误导我。难道你已经准备好了我们的共同回忆,等我切入正题,用过往震慑走我的理智,用甜言蜜语侵蚀我所相信的一面吗?”
“没那么复杂,坐下吧。”她说,“你想要砍掉我的头吗?砍完之后你就明白了。”
我正要举起锐利如风的长刀,一个答案忽然冲入大脑中。食脸族的血是紫色的,这是唯一能辨别他们的方法。正当我瞠目结舌时,她明白我想到了答案,会心一笑,拔下发簪,在食指旁轻轻一划。黑漆漆的长发扑在背后,扬起甘草的清香,原本杂乱的反光在头发落齐后竟也排布得整整齐齐,好像那不是头发,而是一面能吸收日光的魔法绸缎。
我探过脖子,她手指间流淌的不是紫色血液,而是高贵光洁的金黄之血。记忆之门骤然通畅,我想起曾见予熙偷偷舔舐手指上的金黄蜂蜜,跑过去让她分我一些,她却笑着让我找蜂蜜在哪儿,我搜遍她的围裙、厨房柜子、橱柜,哪儿也找不到。这个疑问第二天就消失了,不成问题的问题积压在记忆的骨灰中,此时忽然翻腾,让唯独属于时间的世界尽是沙尘。原来从那么早就有预兆,我从小到离开古堡,她始终是花季少女模样,我曾以为是上天眷顾于她,赐她永驻的青春,却怎么也想不到,予熙竟是永生族的魔女。
刀插回鞘。我迷迷糊糊地坐上她拉开的那把椅子,听她随意唠叨了些近日的情况,抱怨声中透露出的机敏与情趣,不会错,就是予熙本人。可当我真看向她的脸,重新认识我心中的予熙时,记忆中的予熙却真正死在了我离家的那日。
我傻乎乎地问:“你当真就是予熙?是长生族的?”
“是啊,只是兴致起来,偶尔换换名字。”她托着侧脸,笑着看我,“还要杀我吗?”
我没法作决定,背后的刀发痒。世间怎么会有人像我这样愚钝,到行将就木才认识第一个朋友?可这句问话着实让我生气,好像她利用我们珍贵的回忆给自己的罪开脱一样,用记忆中那个纯洁无暇的予熙为自己挡住我本应砍在杀人犯头顶的一刀。
可我再次错估了她。她说:“我想你会犹豫的,你就是这样的人,几十年没见也没改变多少。但你做人做事都很认真,比起感性更偏理性,而且也不傻。如果我单单抛出那个问题,让你陷入两难的境遇,我也会为刁难傻瓜而自责的。不要担心,我会往天平的一端不停放砝码,让一方重一方轻。你以前不总想进一扇门吗?我今天带你看看吧。”
我失魂落魄,尾随在她后面,怔怔地看她一举一动。她引我上黑白方格图案的一扇门前,输入密码,手掌盖在中央,轻轻一推,门便缩入左右两侧。尸骨的恶臭裹挟我入内,我好像正在被生出来。医院中护士与医生手术器械的碰撞,母亲的心跳与子宫的蠕动,阴森森黑色的背后是血腥泛红的光与肉。我跟着她,就像通过母亲的产道,艰难、脆弱、蓬勃,再次拥有了生命。
她指着两具白骨说:“这是你爸,这是你妈。”
然后,她带我走过尸骨堆,简单地介绍了杀人年份,有些确实记不起来。我看到被水泥封住口鼻、白骨外尚有腐肉的尸体,看到双腿捆在天花板上倒吊的尸体,看到拆散了人骨制作的小猪、小兔、小鸡图案拼图,看到蛆虫在眼眶旁留下自己微不足道的尸体。那条路比我的人生还长。如果现在让我承认那只是场噩梦,我也会马上信服。我一定是在战场上杀得太累了,回到温馨家中,自己编造出一场梦游幻境的戏剧。终于,一处予熙式的机关出现了,她拉下铃铛,人骨制作的器械摇下一座白骨卯榫相连的牢笼。她拉我进去,十几具尸体的哀鸣伴随着我们上楼。
楼上全是活人。眼前长满胡须的男人双手双脚都被关在枷锁里,上下连接着古怪的铰链,全身赤裸干瘪,肚脐处一根软管与悬在天花板的药剂瓶相连。他用求助的眼神看我,圆睁的浊黄眼球里却没有希望。
“我喜欢看人慢慢衰老的过程,他在这儿已经七十年,也快死了。”魔女说,“你知道吗,人的一生会从婴儿慢慢长成大人,再从大人变成老人,身高先慢慢变高,再迅速萎缩。我所制作的这个铰链,就以一生的时长为轮回,拉着他的手脚,等他已至壮年,再将他压回老人身高。”
我像看花鸟展,很快将目光投向下一个人。那是个脐带连到裆部、整个人蜷曲成球的女人,魔女说:“她在生下自己,所生的自己又产下自己,所有的自己都是同一个人。她反反复复地出生,从某个角度来看,她又从未出生。多么美妙的轮回,我认为她象征了整个人类。”
后面是一笼小孩,有的已经死了,其他人扒死者的尸体吃。魔女说:“生与死本就相隔不远,我只是希望它们交叠在一块。从死中寻得生,从生中发现自己离死亡何等相近。”
她为我介绍了炼狱中的机械、受难的人们与她赋予他们的意义。我想,人生一旦有了意义,就有无数人会为了隐喻而杀人。当时的我没能想那么多,只傻傻地跟在她后头,走过一大群我本能解救的人。这么想,其实我也是罪该万死。
浏览完一圈,已经到中午。她将我带回厨房,弄点拿手食材给我。我听砧板上铿铿的刀声,陷入迷茫与沉思。她越发让我捉摸不透了,难道她如此渴求死亡却又没胆量自刎,一定要把罪恶暴露在我这个光荣的王国骑士前面,让我举起屠刀?真如她所说,她并不想让我网开一面,肆意在天平一端加上了无数筹码。听到天平碎裂声后,我就该明白我没有不杀她的理由。可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法下手?难道儿时的回忆对我来说,真比什么都重要吗?我是为私利而忘记大义的人吗?我将自己无数次至于死地,不就是为了拯救魔物手下受尽磨难的人吗?不就是为了让可能深受其害的人们过上安宁的人生吗?无论如何,我都不明白。
她端上果实与修狼的肉。
“你想,我为什么会把他们给你看。如果你杀完我就以为一切都好了,逃离古堡后才知道本应有能救下来的人,你会有多愧疚啊。我信守诺言吧,我不会让你在被蒙蔽的情况下做选择的,现在你知道一切,是时候决定要杀我,还是不杀了。”
“我……”我怯懦地说,“我不知道。”
我已经输了。当我说出“我不知道”时,我就是将自己的无知与弱点暴露给了她。人会在什么情况下展示弱点?要么是早已疯了,要么是在至亲之人前。在对你关怀备至的父母前,你会毫不掩饰地告诉他们自己考砸了、做错事了、面试没成功、生意亏了、破产了;在最好的朋友前,你知道你的挫折不会换来他们的嘲笑,他们还给你的只有安慰与温暖。我就像脱掉龟甲的可怜乌龟,此时只希望她能告诉我怎么去做。
“你不知道吗?没事,你总知道些什么的。”她说,“我们总以为对自己了解得很少,研读心理学的骗子会告诉我们得用尽一生认识自己、发现自己,可是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在生气还是快乐吗?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受了委屈吗?幸福的人们难道不知道自己正在被爱吗?有缺陷的从来不是我们的感知,而是匮乏的词语。人为的造字没法描述自己的心情,所以我们误以为自己身上总有些难以理解的未解之谜,便向外求索。瑜伽训练班、冥想收费课、昂贵的心理咨询费,都是我们犯错的产物。我相信他们其实并无恶意,只是陷入了同样的困境中。心理医生跟患者是一样的,心境澄明的人与思绪混乱的人是一样的。如果你没法描述你的心情,就告诉我一些你所坚信的道理吧。你为什么想要杀我?”
“因为你杀人了,你有罪,我得杀你。”
“为什么我有罪,你就得杀我?”
“只有这样才能维持社会秩序。”
“我明白了。”魔女清脆地打了个响指,笑着说,“这么说,你现在不是自己,而是社会。”
“不是这样的,每个人都要为社会做事,做出贡献,才能让彼此生活得更好。”
“所以,你帮助别人,是为了让自己生活得更好吗?你杀了我,会让你幸福吗?”
我心头一震。她却握住我的手,笑着说:“刚刚只是说了些笑话,跟小孩子拌嘴没什么区别。有一个真正重要的问题。你也看到了,我长期独自居住,对世界并不怎么了解。虽然你小时候总说崇拜我,可那是因为你没出去过啊。我一直都相信你很聪明的,如果你出去转了一圈,回来问我一些问题,我肯定答不上来。在我所知道的范围内,我能够肆无忌惮地诡辩,崇拜我的你根本发现不了问题。但这太像作弊了,你说是不是。我有个真正的问题想问你。你刚刚说是为了社会秩序想要杀掉我,我不明白,你出门之后所看见的那个世界,真的值得你杀了我来保护吗?我希望在我死前听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让自己短暂地变得更博学些啊。”
我想脱口而出。我所看见的世界,如此广阔,既充斥着美好,又有同样多的角落流淌阴谋、狡诈、恶毒的液体。我见过高尚的人,见过卑劣之徒,见过可以称得上伟大的人,也见过突破道德底线令人震惊的渣滓,见过无私的,见过自私的,见过内向的,见过外向的,见过幽默的,见过怎么也没法把笑话讲好的。我所经历的世界充满奇妙,像鸟会飞、青蛙会叫、知了会死那样神奇。我所度过的人生何等多变,让我阅览天地万千。我所拥有的生命是多么幸运,让我与悲剧擦肩而过,拥抱着幸福奔跑。这世间有毒水与屎尿,也有光辉与神圣。它所幻化出的万千景象让我相信神一直存在。我来这人间是一项奇迹,这人间本身又是一项奇迹,我所遇见的奇迹数不胜数,可它们加起来也敌不过你的分毫。
话语激荡,空气沉默。木制的小鸟忽然尖啸起,她抱歉地笑笑,走去厨房端来烤好的馅饼。在她离开椅子的时间里,我决定不杀她了。我希望我此生所拯救的人比她杀死的人要多,来抵偿我此时与她过去的所有罪恶。
和馅饼一起端来的是一盘国际象棋。和白天看见过的都不一样,她拿来的是一副象牙制品,缺口处装点着熏香。
“我下午要跟他们继续下棋,但现在,我想跟你下一盘。”
“我不懂棋。”我低下头说。
“我教你啊。”
她把棋子摆好,告诉我兵怎么吃子、象怎么移动、马怎么跳,告诉我王车易位的条件、兵生变的巧妙用法、有关吃过路兵的笑话。她的声音不再刺耳、张狂,化为涓涓细流,从我耳蜗入我脑海。她让我下第一步,告诉我怎么应对她的进攻,她又该怎么破解。逐渐我有了感觉,爱欲让我不再清醒,我狂妄到以为自己不仅仅完全理解了国际象棋的一切,更自认为已经俘获了她的芳心。这么丢人的话让我说出来真要了我的老命了,可我当时确实在想,虽然我配不上她,但我有她从未经历过的衰老,仅凭这一点我就有勇气说我爱她。她的发丝落上棋子,她的手捏着象一圈圈的雕刻,我眼中没有了棋盘,她与棋融为一体。正当那时,我以为自己窥见了天机。
终于,她吭地落下最后一布,将死了我的王。我从幻梦间醒悟,笨拙地想再挪动点什么挽回局势。
“你输了。”她说。
我跟着她笑,她却从袖口里取出把长剑,朝我脖子挥来。我惊恐地后退,喊:“怎么!”
“我说过,跟我下棋下输了的就得死。你输了,你自然要死了。”
“这不公平,这是我下的第一盘棋,我以为你在教我。”
“我是在教你,可我没说过那个规则不适用了。”
我那一瞬才明白什么叫幡然醒悟。刚才我眼中看到的爱情、温暖瞬间化为泡沫,摇晃起身的并不是与我亲密许久的女儿,而是杀人取乐的狂妄魔女。我怎么会忘记呢?我怎么能把罪责推到人类大脑时常会犯的遗忘毛病上呢?我清晰地记着一切。我是罪人,是个见过她所有罪孽却原谅她的人,是个抛弃受害者妄图和她终老的自负者。让我遗忘的不是大脑,而是自己。让我做错的不是她,也是我自己啊。
到现在,我还相信她放了水,让我得以从那座古堡逃出来。可我日夜难以安心,害怕有人发现了我与魔女的秘密,要因我的良心而惩罚我。我躲在这里,试图逃避社会,也想忘掉因我的逃离而死亡的楼中众人。
我不敢再回去,也不敢跟别人说起这段往事。越是憋住,越是想讲,我终于决定如果遇到正确的人,就把一切都讲给他好了。不错,你如此冒失地闯入了我的小屋,宣称自己是要除掉魔女的骑士。尽管你是为了邀功,但也比我这逃兵要高尚得多。我把深林的地图画给你,把古堡的地图画给你,连带着我的记忆与我新见到的地狱,希望你不要胡乱行事,一定要夜里潜入,在她安眠时除掉她。这是我这老者放下所有尊严所寄托给你的委托,涕泪纵横,希望上天给你祝福!
我听完老者的讲述,承诺他会除掉她,感谢他所提供的地图。如果没有地图,我或许也会像其他人一样死于她的毒手。可我出门后,向深林走了段路,确信他看不到我,很快转身溜走了。我本以为那传言中的魔女实力被高估了,实则是能很轻松解决的杂兵,为自己的安全考虑,无论如何也得另选他人。
在这里,我把故事告诉你们。如果你们有谁愿意帮老人的忙,就尽管去吧,我会把地图复制给你。我自然是不会去的,一来,我不是王国骑士团的成员,为了进团没必要冒那么高风险,就算我死了也不会受到王国的敬仰,二来,你们明白吗,那老人在推卸责任,希望我为他做事,就跟一直把失败怪罪给孩子的父母一样,让人听了心生厌烦。如果在座有谁要指责我,请问问自己愿不愿意接受老人的委托吧。如果真有人愿意去,并真的去了,那自然是最好的结局,我也算尽到了自己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