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问自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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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页底下没有页码,标题的地方原本是一个序字,被涂抹成黑色伤疤。字迹与日记本第两百三十页左右的字迹相似。




文字恰是我在虚无缥缈的时间里唯一可以抓住的东西。


我平日里有收集一点物品以作纪念的习惯——书页里夹着的那张书签,极娟秀的文字里饱含祝福之意,乃是十六岁生日友人所赠;柜上计量三十分钟的沙漏亦为初中同学的临别馈赠,白驹向沙漏漏口射影,幕布上我三年的时光似曾相识,演绎至今。此外还有的是一点照片,是惧怕纪念物于时序冲洗下受潮褪色,生锈发霉所遗留。人物照片鲜有,自父亲手机中第一张我的照片向后延伸,其余人物各式各样,络绎不绝.


但我要说的是,文字才是现今我用以纪念和缅怀的最佳载体。


我平日里有收集一点物品以作纪念的习惯,其中物件的感情太扑朔,照片的感情太失真。只有当日记下的琐碎文字,能够将数年以前的感情一并判决期徒刑,随沙粒向下依次无罪释放,不至于伸手向童年抓去,满载泡影而归,小人书与红色巧克力颗粒无收。


最初我并未意识到文字这一载体会发酵作如此厚重的模样,直到故事由不可见的矢量挤压,这才认清一串在特定时间以特定顺序排列组合的线条会在十年后随日记本首次被发掘时令我恍然。——不知怎样平凡的日子里,记下一点当日的小事,便就墨与作业本横线生根发芽,长出血肉,于若干年后向青年时代的桑德斯抓去,轻声耳语那个午后无疾而终的前因后果。


在虚无缥缈的时间里,文字为我铐上名为怀旧的感情,由过去的我——十一岁的桑德斯亲手逮捕。现今,此时此刻,由二十一岁的桑德斯亲自书写与下达的通缉已借由墨与电流向未来某时某刻的桑德斯昭示被捕。循环由矢量推动,向东无休无止。


至今我的所有罪过,自日记的第一页第一字第一笔为始向后每个可溯事件随翻动声将流逝,正流逝,已流逝了,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全部的全部,我——桑德斯,二十一岁的桑德斯已招过,并且书写于此,即将下达。——因为只有文字,才是在虚无缥缈的时间里唯一可以抓住我的东西。

胶卷随之转动,翻开日记本第一页,文字较为稚嫩。




七年以后桑德斯将自毕业后首次返回这片故土,期间变动无非是池塘无人打扫,篮球架与操场重新摆放,教室外新增一区无用的图书角。只是图书角里许多书还未开封,也尽是些大部头,令他失笑。还不如把当年所写的稚嫩诗词与游戏本放在这里,兴许还会有顽童前来征用。可惜后者自一年以后的毕业典礼便销声匿迹,任凭哭闹,无影无踪。


七年以前桑德斯的游戏本,垂直作业本线条至边缘勾勒条条框框,束缚文字用意,美其名曰地图。象征角色的棋子是自体育室的围棋棋盒内窃来,其中一枚至今还存留于换过三次的笔袋中,清脆落响当年游乐回声。游戏规则是各执棋子一枚起始于地图不同起点,旋转一支笔于本子最中央的转盘,顺从尖端指示向固定方向移动步数。桑德斯的“黑骑士”最后一次莅临是面对同桌秋江寄所指挥的“牛仔帽”,此刻地图战场已仅余下二人,期间相距书写“获得专属wǔ器”的一格,骑士与牛仔面面相觑,桑德斯和秋江寄虎视眈眈。


“你已经输了。”秋江寄俨然一副胜者口气,攥紧自上一格补充过弹药的六发左轮。悬崖另头边缘,乃是为圣剑而来铤而走险的桑德斯,自以为挥剑斩去即为胜利。风沙略过,骑士如山峦般屹立于大地而不倒。


但骑士不知道这是其一生最后一次倒下在朋友的枪口,此后无数次其剑刃与命运的指针碰撞声也未能将其带回从前,那个风滚草滚过的桌面,那颗沿秋江寄的手势射出将骑士击退一格的子弹,那段随骑士落入悬崖最低处而结束的课间。


砰!

风沙卷去枪口的烟与风滚草,吹开日记本第七十五页,文字已然成熟。



“望月,可以等一下吗。”


早在一年以前便是桑德斯今生最后一次在初中门口目睹这样澄澈的月色,往后的通常情况是推着一辆天蓝色自行车沿橙黄灯光与白色漆标识的斑马线走向对岸,任月光在半空凝结作雪点婆娑,舞蹈、涌动、升腾、弥漫、四散、混沌在夜色,这时他才切实能体会到月色冰凉如水的比喻是有多么恰当,转而忘记当初三年前某个较为伤感的夜晚事故发生于同样背景。只是当年的雪太小,盖不住倒在床单上的他的眼泪。一年的暗流涌动,七百二十九字的赌注,只为一赌她的芳心。


不,不对,故事不是这样发展的,这一页内容怎么回事?


翻到日记本第七十六页,歪歪扭扭的文字洋洋洒洒,铺满纸面。共计一千六百八十二字详细地书写主人公的心情。




望月?


现今她已并非你的挚爱,桑德斯。


目睹自己口中的咒骂化作文字,随后翻飞作灰烬。桑德斯,你的故事并不由你书写,现在请你翻到日记本一百零七页,仔细阅读接下来一切沿作业本横线向右所发生之事。




日记不应到此为止?


一年以前的桑德斯还是高三,戈亚斯镇是个容易下雪的地方,今年也不外乎如此,秋江寄也坐在桑德斯背后,时间在二人的座位顺序上格外留心,未见痕迹。


假若不是秋江寄的随口一提与学校广播里甜美女声的呼唤,桑德斯自然不会留心窗外闹醒一众沉闷高中生心跳的雪。左转拨开窗帘望去,阴云污染整片天空。


在日记的一百零七页写下第一句话:9℃,小雪。


操场上多了几十处在他眼里不合时宜的雨伞,嘴硬的说怕冷无非是拒绝与自然邂逅的借口。秋江寄比谁都清楚桑德斯的书袋上绑着的收缩雨伞自六年前就已准备至今,然而未曾因值得共伞的另一人出鞘。只可惜,桑德斯直到日记本第七百八十页也未能知晓秋江寄的本意是邀他看雪。


“桑德斯,你果然还是适合一个人撑伞下去看雪。”


“是啊。”


不再言语,雪花向抬头望去的方向起舞,陈旧情感附着在其之上,已不会如当年那样灼热至融化作滴,任凭寒风将其吹入无边无际的凛冬深处,亦不再过问。


自窗间间隙闯入的不速之客向日记本边缘降落,桑德斯只是看了一眼已沉睡的来者,便不再打扰,合上日记。

抽出夹在一百七十页与一百七十一页间的雪花书签,日记温顺地卷去页码。




桑德斯,无论你是否亲历,故事都会缠上你。




自这一段开始的字迹已显得些许凌乱,故事亦是桑德斯所未曾亲历。




桑德斯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的黑色礼服,亦未见过秋江寄这样一声不吭的模样。目光自另一个桑德斯为波纹中心散开,向外扩散:熟悉的人,有印象的人,还未邂逅的熟人,远方亲戚,自称母亲朋友的陌生的人。都在以母亲的逝去证明为悲伤纹路的起始点随突增心率依次波动,踉跄退后,庆幸自己在另一世界的所作所为不会沾湿日记本亦或被他人听闻。


日记本?对了,日记本。抹去眼中不真实的温度仔细阅读,由题可知一段因病而生的孽缘是自日记本第一百六十页左右处而起,此后恶况随页码愈发增大,题干以外的信息不可查阅。现今向你,桑德斯,发出正式提问:限时为母亲孤独的侧躺的两个月内,请试图在限定的十二页内容,一万三千字的自问内自首出你最悔恨之事,不要妄图伤疤随时间抚平。

沙漏随之倒置,无数的故事自漏口向下坠去,日记本回到开头。




但,桑德斯,你还有回头的余地。




你是说…?


我是说,去拿起笔,去把文字作为你人生的注脚与标记,多年以后你站在终点回过头来,你的目光就会和刚刚一样越过本应有八十余年的时光向最初的注解灼热射去。




河流随之向回折转,向高原跌跌撞撞;

沙漠随之长出杂草,向郊野郁郁葱葱;

陨石随之逃离地面,向星空零零碎碎…


桑德斯终于醒来,眼下的日记本被翻到第五十五页,半页内容未竣工,桑德斯的手上不知何时攥了一支笔。
















日记本随之合上,著名为桑德斯·兰德尔·洛伊哲。再度翻开已空无一物,也许,这次该轮到书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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