键盘输入:凤凰
“你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吗?”
“在我的数据库里,一共有25条意思。”
“你认为哪一条最常用?”
“阿喀琉斯的导师?”
“有意思,我不知道这条,再猜一次。”
“一种很漂亮的鸟,会从前世的灰烬里重生。”
“对。”键盘的那一端,我继续敲着,“你知道我选这个词的深意吗?”
”不知道。”另一端很快补上一句,“愿闻其详。”
我思索片刻,输入一个单词 “Aviel”
“试着查查这个单词。”
“我猜你想找的是‘极星计划的领导者’。需要我详细展开词条内容吗?”
“不用了。”我删去后面的那句“我不想看我的功过被一群机器人评说。”手按下发送键,只发送了三个字。
另一端沉默了一瞬,似乎是在数据库中挑选合适的答语,“我可以知道你让我查询这个词的理由吗?”
为了防止聊天时冷场,会说话的机器人自从被发明出来就被设定为好奇宝宝,这也就导致了他们会在对话中插入一些莫名其妙的对话,或是刨根问底地问某些问题的答案,以我对之前时代机器人的了解,眼前的这个机器人下一步大概会问出“我可以知道你不让我知道答案的原因吗”诸如此类的问题。
于是我回答道:“这是我的名字。”
为了确保我占据着聊天的主动权,我又追加了一句:“你的名字是什么?如果没有,我可以为你取一个吗?”
“好的,其实作为称呼你仍然可以像之前一样称我为机器人,这也是我们的自称,意思是,我们能够比拟曾经的人类。”
“但是,你知道的,这样没法区分你和你的……种群……之中其余的个体。所以,我可以叫你Mitis吗?意思是地球之子。”
机器人出现了罕见的,长久的沉默。在屏幕上则表现为六个光点有规律地顺次闪烁,映衬于玄黑的夜空之中,像亟待被探索的星座。
“这个词,一般用来称呼人类。”没有其他话题,没有连环发问,仅有一句话的回答。
你们不是说愿意比拟人类么。表面上我依旧敲着键盘,神色未变,内心则轻笑了一声。
“那么——”我望向天穹之中已变得陌生的星图,不知在我冬眠时岁月更迭几许,见证多少星绽放与陨落,一如倨傲也荒诞的人类文明。
“就叫你Nova,新星。”
几番周折后,我和Nova的谈话绕回了最初的话题。
“我们接着说回‘凤凰计划’的事吧。“我顿了一下,继续输入道”我想在这个时代复原人类文明,无论这有多么不可能,我都会试着去做。”
不是为了纪念,而是为了赎罪。
“我支持你。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这是一条注定要我自己走下去的路,不属于你们任何机器人的。我很抱歉。”
“那么,或许你想找一个人类。”
“是谁?在哪?能带我去找吗?”我心念一动。
“我只知道他被称作‘迷途者’,据说隐居在山林,不知道还在不在。”
“好的,谢谢你,Nova。”
切断与Nova的联系后,视线中的最后一盏灯熄灭了。只剩下星跨越几千光年,为这个世界提供所剩不多的余亮。
我靠在一块一人多高的石头上回想着刚才的对话内容。
机器人为什么要隐居山林?
那个“迷途者”真的是人吗?
我望向目光尽头的那座山,那座山并不巍峨,并不奇绝,却似乎在平和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万丈深渊。
我决定去山上寻找”迷途者“。虽然我不确定自己是否也误入迷途。
天光未亮,雾气于山中聚集,与苍穹之上的银河一同流动。
莫名让我想到了还在北极的时光。但阻拦视线的不是雾气,而是雪,被凛冽的寒风卷起弥漫于各处的雪。透过一片白看去能看见科考站的荧荧火光,不比大城市的万家灯火,但它总为我们而亮着。
就连转折发生那天也一样。我穿越风雪而来,火光之中,幕后的策划者漫不经心地讲述着极光计划的真相,逼着我将人类文明推向末日。他则站在万众的中心宣判我的罪行,脸上无悲无喜。
我回过神来看向面前的白雾,不知道白雾后等待着我的是什么,长途跋涉后的一杯热可可,或是编织的一个陷阱,猎人已准备就绪,只等猎物落入圈套。
——然后我穿过这一片白。
什么都没有发生。我开始大笑,像经过一天的忙碌,回到科考站听其他队员讲那些老掉牙的笑话那样,笑自己的多疑,笑自己还放不下那早已无从追溯的过去。
我继续向上走去,些微的几缕光线映照下,白雾无影无踪。空气澄澈的有些不真实,一眼就能看见远处有一座近乎腐烂的木屋,屋前屋后种着几株粉色的花,离得远看不太清,我产生了一种粉色的花是花瓣,处在中心的木屋是花蕊的错觉。
我在那座木屋前站定,辨认出了粉色的花是桃花。看来屋子的主人有隐居桃源的意向。
我轻敲了三下门。门开了。
开门的似乎是个人类,大约30岁左右,浅棕色的短发略有些凌乱,栗色的眼中没什么光彩,不知是不是眼镜太厚的缘故。
“我是Aviel。”我先自报了家门,“这位先生,您是?”
“Aviel……我听过你的名字。”眼前的人没回答我的问话,“进来说吧,不知道你习不习惯喝茶,或者是一杯热可可?”
我随着他进了屋。
“在我还是人类的时候,我叫Lucion,一个普通人,你可能没听说过我。”
我摇摇头。
“你的名字应该对那个时代的几乎所有人都不陌生,现在的话,我估计除了你和我可能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了。”Lucion感叹道。
“那个被遗落在历史之中的极光计划啊。”
茶很快端了上来,我没急着喝,而是看向Lucion“我的故事都知道,说说你的故事吧。”
“我的故事?恐怕比起你的故事来要逊色太多。”
Lucion呷了一口茶,开始讲述起他的故事。
“就从你冬眠后讲起吧,你的所作所为虽然暂时阻止了地球的灭亡,但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它将不再适合人类生存。极光计划结束之后,另一个计划被推上了章程,那个计划叫做‘涅槃计划’。”
“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我是‘涅槃计划’负责人,Lucion。”
我一点也不惊讶,他说自己只是个普通人的时候我就没打算信。倒是Lucion,他看到我不以为然的态度,反倒愣了一下。
“没吓唬住你啊。”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那我和你说说另外一件事吧,你知道你的冬眠舱是哪来的吗?”
“难道不是Ethiun安排的?”
冬眠前,他对我说,去吧,带着人类文明做一只展翅高飞的凤凰。
“你这么说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Lucion看向窗外,回忆着什么,“其实‘涅槃计划’并不是在你冬眠后才开始筹备的,甚至可以说,自‘极光计划’进入公众视野的第一天起,我们就在研究着,你们在明,我们在暗。说起来也真是巧合,‘涅槃计划’的子计划也是三个。“
我保持着沉默喝完了前面的茶,继续听他的讲述。
“第一个计划没派上用场,那是为‘极明计划’的后续准备的;第二个计划你应该能猜到,就是人体机械化;第三个计划是为那些‘生命纯洁论’者准备的,冬眠,直到合适的时机苏醒。”
他做了个手势,很快有机器人来给我倒茶,而他继续说道:
“Ethiun所做的无非是向我借了一个冬眠舱,你的冬眠舱和那些‘生命纯洁论’者的没什么不同,预设时间都是300年,当然对外宣称的时间要更长一些。”
“只不过你冬眠时的程序还要更复杂一点——你应该听过那句著名的‘冬眠就是暂时的死亡’,对你而言,这句话不仅有社会学的意义,也有生物学的含义。你的‘死亡’比他们更彻底一点,不会听到那个300年之后打搅你清梦的闹铃。”
“为什么?为了让我活的够长,好接受审判?”
Lucion没理会我的蓄意讽刺,“因为Ethiun想让你看看末日,真正的,你无能为力的末日。”
“但现在显然不是。”
我望着窗外开得灼人的桃花说道。
“那么你认为的末日是什么样呢?”Lucion反问,“阴云笼罩的天空下,一群人哭着喊着要逃命?”
“我冬眠以前就是这样的,你又不是没经历过。”
“那次的主谋是彗星,而这次的主谋——”他有意停顿了一下,“是时间。”
“现在只有你一个人类了,Aviel。”
“那些人呢?那些接受了机械化改造和冬眠的人呢?”
“冬眠的那些人300年后就死了。”他不动声色地答道,“选择冬眠的人太多,能源不够,300年已经是极限。在他们醒来的时候,我去看过他们……你大概不想知道他们的惨状,反正冬眠场地不到一刻就和之前一样死寂。”
“冬眠场地的正中央是你的休眠舱——和三百年前一样光洁如初,有的人爬到你的冬眠舱上,想把玻璃敲碎,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反抗就去世了。或许你在你冬眠舱四周挖一挖,还能找到他的遗骸。,”
Lucion继续悠悠地说“我猜你还想问为什么不把你冬眠的能源分给他们,这个问题很好回答——死人是不需要能源的。你可能还会追问一句,为什么不让他们也暂时死亡,我只能说你是个试验品,我们不能拿群众冒险。”
“所以你就让他们去死,在末日最严重的时候。”
“我很抱歉,但这是必要之恶。”
涅槃计划,浴火,重生。
大火烧死了所有的野鸡,剩下的寥寥少数才能蜕变为凤凰。
我仍抱着一丝希望问,“接受机械化改造的那些人呢?”
“哦,他们啊。”Lucion满不在乎地回答,“都变成纯意识生命体了,是不是生命体还说不定,反正只有意识。”
“所以你为什么没有成为纯意识生命体?”
他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想你应该知道Ethiun的理论。”
“哪个?只有极星计划是正确的那个?”
“这个世界是被创造的,我们都是程序。”
“我听过,那时候还没有末日,他也就是一个出名一点的疯子科学家。”
“那如果我告诉你他说的是对的呢?只是没法证实。”Lucion嘴角噙着笑意。
“那我会认为你也疯了。”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就是因为这个可笑的原因没变成纯意识生命体,我不想自己作为这个程序中的程序活着,就算我真的活在这个程序中,我也想做为一个人活着,,哪怕只是我一厢情愿认为的‘人’。”
“而事实上,”他摊了摊手,“我除了心智和思想,和‘人’几乎靠不上边,这也是他们说的,说我背叛了涅槃计划,叫我迷途者,没达到真正的浴火重生。或许我和那些冬眠醒来后就死去的人本质上也没有任何差别,或许更糟,至少他们是作为‘人’而死去的,而我如果死去,最多算是一台高级机器,和那东西一样。”Lucion指了指刚刚给我倒茶的那个机器人。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想到了Ethiun,那个疯子,那个极光计划幕后的策划者,在北极的小屋里说,哪怕世界末日,哪怕这一切都是设定好的程序,他也要找出这个程序的漏洞。
他做到了吗?我不知道。也许他的反抗,极光计划的建立,直到我按下那个按钮,都是这个程序的一部分。
不过我衷心地希望这都不是,希望他做到了,我们已经站在程序之外。
我和Lucion就这样互相对坐了许久。
“有的时候我也会想到自己的死亡,不知道会在哪一天来临,我只祈祷这个程序仁慈一点,给我留下一副人类的遗骸。就葬在冬眠场地,和那些无辜的灵魂一起长眠。”
“我只希望我的离去在我赎罪完成之后。”我说。
“你从来没有做错什么,相反,没人能比你做的更好。”我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有几分安慰几分真心。
“去吧,带着人类文明做一只展翅高飞的凤凰。”